白歷很清楚自己在做夢。
畢竟白老爺子已經(jīng)嗝屁了很多年,現(xiàn)在還能在訓(xùn)練場把他揍得嗷嗷叫實(shí)屬不正常。
傍晚的天色是令人慵懶的暖橘色,爺孫倆在訓(xùn)練場隨便找了個角落就地坐下,白歷擰開營養(yǎng)液,跟白老爺子抱怨天天喝這東西嘴里淡出個鳥,被白老爺子的鐵掌扇了一下后腦杓。
“你都死了多少年了,”白歷說,“怎么還這么揍我?!”
白老爺子大笑:“我死的不能再死,你也是個孫子?!?/p>
白歷琢磨著這話怎么像是在罵人,對白老爺子的不滿達(dá)到了一個巔峰:“我要是能自己選,我就算是投不成胎,從樓上跳下去摔死,我都不當(dāng)你們老白家的孫子!”
這話導(dǎo)致他又挨了一頓打,還是熟悉的訓(xùn)練場,白老爺子熟悉的挽袖動作,熟悉的硬漢教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揍了白歷一頓。
揍完夢還沒醒,爺孫倆并排坐著看夕陽。
很久之后,白歷小聲說:“你要是多活兩年就好了?!?/p>
白老爺子沒吭聲,隔了一會兒才說:“老子難道愿意早死?”
“也是,”白歷說,“還沒我頂用呢。”
這回白老爺子連揍他都懶得揍了。
“哎,”白老爺子看著暖色的天空說,“你知道你為什么叫白歷嗎?”
白歷沒好氣:“那不是你隨手翻古地球資料查的嗎?起這么個破名?!?/p>
“翻了一天呢,你尊重一下老子的勞動果實(shí)行不行?”白老爺子說,“字是翻來的,但也是覺得適合才給你起的?!?/p>
白歷側(cè)頭看看他。
“我一看見你,那么小丁點(diǎn)兒人,不知道怎么著,就覺得你小子這輩子要經(jīng)歷很多不怎么開心的日子,”白老爺子比劃了一個嬰兒大小的長度,“我希望你強(qiáng)大有力,能對抗世界上的蠢貨。希望你堅強(qiáng)勇敢,經(jīng)歷過的痛苦最終會成為你的榮耀。”
白歷搞不清夢里的白老爺子到底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安慰,還是真的有這個人。
他向后撐著地面,兩條腿伸長,不做聲。
“‘經(jīng)歷’是時間留下的痕跡?!卑桌蠣斪诱f,“我希望你經(jīng)歷過一切,依舊可以一往無前?!?/p>
白歷扯扯嘴角:“真看得起我?!?/p>
“你做的不錯?!卑桌蠣斪诱f。
傍晚起了風(fēng),但天氣很好,溫暖舒適。
白歷又說:“還‘堅強(qiáng)勇敢’,你怎不直接給我起名叫白堅強(qiáng)呢?”
“啊這個,”白老爺子說,“祖宗里有一個叫白堅強(qiáng)了?!?/p>
白歷:“……”哦。
看到白歷吃癟的表情,白老爺子哈哈笑道:“而且堅強(qiáng)多累,必要的時候堅強(qiáng)就得了,一輩子堅強(qiáng)還是算了吧?!?/p>
就算是夢里,營養(yǎng)液也很不好喝。爺孫兩個沒再說話,白歷的頭逐漸低了下去,再低下去,最后埋在了膝蓋上。
“我好想你?!?/p>
白老爺子拍了拍他的后背:“雨季結(jié)束了,以后都會好的。”
然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摸了摸白歷的腦袋。
鐵掌把白歷的腦袋扒拉的跟個球一樣晃蕩。
白歷再伸手去扯白老爺子的衣角,手伸出去卻抓了個空。
這一個空之后他睜開了眼。
白歷最后的記憶是被抬上醫(yī)療車,腿太疼,連帶著渾身沒勁,血水順著傷口淌了一路,陸召的手捂在上面也沒用,最后有人給他打了鎮(zhèn)痛針,藥效起效時他也跟著沒了意識。
映入眼簾的是頭頂醫(yī)院的天花板,沒有開燈的昏暗房間,雨聲嘩嘩,連消毒劑的氣味都和噩夢里一模一樣,但白歷并不恐懼。
他聞到了熟悉的青草味。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這一覺很漫長,很舒服,就是睡多了有點(diǎn)兒僵硬。白歷側(cè)過臉,陸召趴在他手邊,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換了,看不到腰部的傷勢。
白歷碰了一下陸召的頭。
輕輕一碰,陸召就猛地坐起身,一下握住白歷的手,另一只手摸上白歷的額頭量溫度。
“別激動,”白歷啞著嗓子說,“嚇我一跳,你腰上的傷怎么樣?”
陸召的臉色很差,蒼白疲倦,眼里布滿血絲,搖搖頭表示沒事,開口的聲音跟八百年沒喝水似的:“我喊老鄭?!?/p>
床頭就有呼叫器,沒多久老鄭就帶著護(hù)士匆匆趕來。
簡單詢問了幾句,老鄭的表情不是很好,但沒多說什么,只讓白歷先休息。
窗外大雨仍舊在下,天色昏暗分不清時間。
“包扎了沒?”白歷問,“你就坐這兒?坐了多久?”
“包了。”陸召始終握著他的手,“沒多久?!?/p>
白歷左右看了看,這是獨(dú)立病房,就他一個人住,他的左腿被機(jī)器固定,估計是打了鎮(zhèn)痛針,這會兒只有鈍鈍的輕微疼痛。
“什么時間了?”白歷又問。
陸召頓了頓,還是回答:“十八號下午,六點(diǎn)十分?!?/p>
白歷打敗唐開源的那天是十七號,他贏得了決賽的資格,而決賽本該在十八號上午舉行。
白歷有些怔忪。
“比賽延時了,”陸召急忙道,“是對手主動提出的,具體還在商議?!?/p>
“哦?!卑讱v躺回靠枕上,剛睡醒的腦子還有些遲鈍,隔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但我打不了比賽了。”
陸召握著他的手輕輕顫抖,他不知道怎么開口。
“研究所沒有替補(bǔ),之前那個替補(bǔ)還在住院。”白歷倒是很穩(wěn)定,沒有說別的,“司徒怎么說?”
“他在聯(lián)系替補(bǔ)的事情,”陸召垂著頭道,“周岳也在找人,讓你在醫(yī)院待著。”
白歷躺在靠枕上“嗯”了一聲。
雨聲很大,窗外的雨簾模糊了帝國的輪廓,從半開的窗戶中透進(jìn)一些潮濕的氣味。
或許是已經(jīng)有些心理準(zhǔn)備,或許是心底最深處已經(jīng)猜到會有這么一天,白歷很平靜,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問自己左腿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他猛地想起十八號也是陸召要前往邊緣附屬星支援的日期,他側(cè)頭問道:“鮮花,你什么時候出發(fā)?”
陸召握著他的手沒有回答。
“晚上走是吧,幾點(diǎn)?”白歷手指用了用力,“嗯?”
陸召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從白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聲。
在這沉默中白歷品出些不對味兒,晚上出發(fā),但一般都會提前去軍團(tuán)集合,陸召此刻卻還穿著便服。他腰上有傷,但按軍團(tuán)慣例一般會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配給治療人員繼續(xù)治療,到地方后再看情況安排。
白歷意識到陸召沒有服從調(diào)令。
他震驚地坐直身體:“你怎么沒去軍團(tuán)?”
白歷的手用力往回抽,陸召攥得死緊,卻一言不發(fā)。
“你瘋了?你還想不想在軍界混了?”白歷怒道,“你怎么答應(yīng)我的????陸召!”
握在一起的手出了一層粘膩的汗,也讓白歷抽的時候少了些阻力,陸召終于沒能忍住,兩手一起拉住白歷的手,俯下身把額頭抵在了他手上:“不混了,我不混了?!?/p>
白歷從沒見過陸召這樣,手抽不動了,只愣愣地坐著。
“你不是尊重我任何選擇嗎,”陸召的聲音里有無法抑制的顫抖,但還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哽咽,“我就選現(xiàn)在,我選你,我不選別的,不選軍界去他媽的蟲族,我就在這兒,白歷,我就選你?!?/p>
白歷感覺到自己的手背一片濕潤,無論是原著還是現(xiàn)實(shí),白歷在此之前從沒想過陸召會哭。
帝國之鷹沒有弱點(diǎn),強(qiáng)大剽悍,所向披靡。
原來淚水也是滾燙的。
像是在白歷的心臟上燙出一個個破洞,白歷覺得心臟疼得厲害,無數(shù)情緒從那些破洞里灌進(jìn)去,撐得他快要爆炸。
我不想這樣。
不想你跟我一樣離開熱愛的地方,人生的道路上硬生生拐了個彎,以后的數(shù)十年都在后悔和嘆息中度過。
我又想這樣。
你除了我,什么都不要。
這卑劣的、自私的感情,讓白歷覺得自己是個人渣。他想硬起心腸抽回手,讓陸召立刻收拾東西回軍團(tuán)。
這人倔得很,一根筋,白歷的話到了嘴邊,就成了憋在喉管里的一聲嘆息。
“哎,”白歷用手蹭了蹭陸召的臉頰,“我不是攆你走,別這樣?!?/p>
陸召搖搖頭。
“那因為什么,”白歷說,“比賽?腿?沒事兒,真的,你看我都沒哭?!?/p>
這有些干巴巴的安慰沒有任何效果,陸召在他說出“腿”的時候身體緊繃。
白歷詞窮了。
手背上還能感覺到陸召的眼眶里落下的溫?zé)岬臏I水,但沒有一點(diǎn)聲音。聽不到哽咽,如果不是了解夠多,幾乎也不能從陸召的聲音里聽出情緒起伏。
白歷沒見過能這么平靜的哭的人。
“陸召,陸少將,”白歷用手背憑感覺擦過陸召的眼眶,“出個聲?!?/p>
病房里安靜一片,等白歷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陸召才開了口:“我要是擋住了,你就不會這樣了?!?/p>
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怎么這一步就卡在這兒了呢?
陸召想不明白。
他坐在這兒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要是他不來看比賽,白歷可能就跟著研究所一道走了。要是他不扶著白歷走那條路,應(yīng)該就碰不上這事兒。要是他動作再快點(diǎn)兒,他要是忍住了沒受信息素的影響,他擋住了,躺在這兒的至少不會是白歷。
人都走了之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他和發(fā)起高燒沉睡的白歷,時間變得很難熬。
白歷還睡著,但說過的話卻在陸召腦子里清晰起來,他想起之前白歷易感期時在甲殼蟲上說的話。
白歷說這條腿可能還要再挨一下,會廢,會站不起身。陸召以為他在恐懼,但白歷又說,到時候他就會知道,其實(shí)“什么都改變不了”這種感覺會是一種折磨。
白歷像個未卜先知的神棍,提前就交代了,真到了那一天,讓陸召別太難受。
真到了這一天,陸召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是難受不難受的問題。
除了這間病房,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陸召感覺不到什么是難受,每一口呼吸都會帶來沉重的負(fù)擔(dān),他被龐大且濃稠的情緒沒頂。
白歷沒想到陸召會這么說,他甚至沒想過陸召會做這種不可能發(fā)生的假設(shè)。
“抬頭,”白歷動動手,“我怎么這么不樂意聽你講這屁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