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師父
時間仿佛一下子被拉長，像那種定格鏡頭，畫面驟然靜止，又因靜止而格外清晰。
香樟樹下，所有人都回過頭去，大片黑色的后腦勺中，林朝夕看到一雙眼睛。
那是屬于男孩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長，能看到水一樣清澈的眸光，可又看不清晰。因?yàn)樗燮の⒋?，懶洋洋的，像對世間一切都提不起任何興趣。
就算如此，可男孩并沒有離開。
他站在人群最外，單手插袋，臉像清晨融開微光的朝陽，好看得不像話。
這樣的形容當(dāng)然有很多回憶加成，不過起碼在林朝夕看來，就是這樣。
沒由來的，她想起老林說的那句話。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沒什么大不了。
是啊，她都不是老林的女兒了，那么再見裴之，真沒什么大不了了。
心算王看著裴之，聲音充滿戾氣：“現(xiàn)在小學(xué)生，都這么沒素質(zhì)嗎，大人在說話你插什么嘴？”
正太版的裴之沒有說話，就這么看著他，眼神平靜淡然，心算王卻愣住。
甚至包括林朝夕都有種心里咯噔一下的感覺，也不說不清是為什么?？傊焐腥撕苣苕?zhèn)場子，裴之大概就是這樣的人，12歲是，22歲更加是。
這時，裴之開口了：“公平起見，下面是不是應(yīng)該換一下？”
“換什么？”心算王問。
“我出題，你回答?！?/p>
心算王臉色更加難看，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裴之卻徑自開口：“1234×7890+973260-518+3144-10712146等于？”
他問完，然后開始等待。陽光從樹葉縫隙灑落，一些落在他臉上，一些落在他肩頭。
公園里這一角出現(xiàn)了難耐的靜默，小學(xué)生平和地看著一個臉色鐵青的大人，所有人心中的天平卻緩緩傾斜。
心算王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誰答應(yīng)你玩這個游戲，我有說你剛才答對了嗎？”
“不會錯的?！迸嶂p描淡寫地說，他提了提背上的斜挎包，淡淡地笑了笑，很具有嘲諷性喜劇效果。
“你用計(jì)算器算了，你們串通好的！”
“這么簡單，不需要?！迸嶂穆曇舾糁巳?，遙遙傳來。
心算王一下就怒了，他拔腿就要追裴之，林朝夕一步上前卡在他側(cè)前方。
與此同時，人群外圍傳來刺耳的擴(kuò)音喇叭聲：“誰讓你們在公園擺攤的，趕不走了還？”
心算王被嚇了一大跳，轉(zhuǎn)身就跑。林朝夕正好擋在他轉(zhuǎn)身的路上，只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對著她直撞過來，一股大力直接將她撞倒在地
天旋地轉(zhuǎn)間，她仿佛看到幾雙黑色布鞋和一位提著擴(kuò)音喇叭的公園老大爺，然后她手一撐，膝蓋重重磕在地上，心算王半個身子砸在她身上，疼得眼前一暗、齜牙咧嘴。
場面應(yīng)該極其混亂。她能間或聽見陸志浩焦急大喊“林朝夕”，能聽見心算王的叫罵聲，能聽見場間混亂的驅(qū)趕聲。
有人說：“你干什么動我的東西！”
也說什么：“果然是個騙子啊?！?/p>
腳步紛亂，樹干晃動，有人推推搡搡、有人偏不肯走。
很細(xì)微時，她甚至能聽見樹上撬下小黑板的聲音。
周圍逐漸安靜，林朝夕仍趴著，心算王早已被熱心群眾從她身上拉起來扭送派出所。
直到某個瞬間，她才敢悄悄睜開眼，然后他看到了一雙鞋。
一雙黑布鞋，老北京布鞋那種。布鞋之上則是沾滿灰塵的藏青色褲管，皺巴巴的制服，同樣陳舊的金色肩章。再往上，是張年輕面孔，明明才三十多歲，卻已變得眉眼滄桑。就算他叼著根煙，嘴上也在笑，眼神卻如古井般毫無波動。
林朝夕驚呆了。
眼前的這張臉，她實(shí)在太過眼熟。如果她記憶沒有出太大差錯，這位她剛才認(rèn)為是公園老大爺?shù)娜?，正是那位會和他搶豬排、灌她雞湯、知道她暗戀誰每天都要刺激她一遍的老林同志。括弧，后面幾句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林朝夕摀住嘴，一時間情緒翻涌，想哭，又不知為什么要哭。她有一種極其清晰的感覺，在見到老林這剎那，她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重新回到了過去。
林朝夕在看老林，而公園看門老大爺打扮的老林也若有所思地在看她。從親爹眼中看到這種探究的眼神，她極其不習(xí)慣，也因此清醒了些。
“地上很舒服嗎？”
忽然，她聽老林問。
林朝夕意識到自己還趴著。她手腳并用，骨碌一下坐起，仰頭看老林。
強(qiáng)忍住情緒，再仔細(xì)看一遍，眼前這位和她記憶里父親三十多歲的樣子雖然并無太大差別，可神態(tài)完全不同，像同樣的軀殼里裝進(jìn)不同的靈魂。
曾經(jīng)的老林幽默美好，現(xiàn)在的老林無聊閑散，她甚至覺得，她眼前這具屬于老林的軀殼里可能并沒有靈魂。如他嘴里的煙，風(fēng)一吹就散。而且，還真是說散就散！見他沒事，長得和老林一模一樣的的公園大爺吐了口煙，轉(zhuǎn)身就要走。
電光火石間，林朝夕做了件極其不要臉又絕對正確地事情，她一把抱住男人的腿，大喊道：“別走！”
被抱腿的老林大概也沒遇到過這種路數(shù)，停下腳步，低頭看她，卻不說話。
林朝夕反問：“你干嘛不問我，為什么要抱你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