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亮
【一】
因為裴之提醒，她及時停住腳步， 章亮完全不知道她的到來， 也同時徑自開口：“不是說對數(shù)學(xué)沒興趣，又來參加考試， 你什么意思？”
林朝夕才注意到， 裴之手里拿著筆袋，確實是剛考完交卷。
他沒有穿實驗小學(xué)那身標志性的西裝校服， 而穿了件普通的運動衫樣式的校服。煙灰色， 非常寬大，拉鏈拉到最上方， 遮住下巴，雖然對面的人怒氣蓬勃， 可他卻沒有說話的意思，就此轉(zhuǎn)身離開也說不定。
額……裴之果真轉(zhuǎn)過身要走。
章學(xué)霸估計沒被人這么無視過， 上前一步，猛地拽住裴之衣領(lǐng)：“裝什么裝， 還不是想考好成績出人頭地， 裝的對什么都滿不在乎， 我最煩你這種人?！?/p>
林朝夕也不知道他倆之間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但聽章亮話里的意思， 怎么都像是裴之明明很強卻學(xué)習(xí)態(tài)度散漫， 學(xué)霸同學(xué)知道身邊有這個勁敵， 很忌憚。
裴之依舊眼神冷淡， 如章亮所說， 就算被拽住衣領(lǐng)，他也目光散漫清淡，甚至清淡到令人自慚形穢。
但下一刻，裴之肩膀動了。12歲的裴之同學(xué)出手果斷，他反擒住章亮、扣住對方胳膊、直接壓著章亮的臉貼上大理石柱，然后松手退開，走。
章亮頓時炸了，他受到莫大羞辱，從大理石柱上彈開，沖裴之背影喊：“你最好聰明點，別去夏令營，不然有你好看！”
自由散漫？
裴之？
林朝夕忍不住張嘴表示吃驚，而這時，章亮終于意識到她的存在，緩緩回頭。于是，她就這么張著滿嘴噼里啪啦的跳跳糖，和章亮同學(xué)四目相接。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他們石雕似的對視，最后，還是裴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打破沉寂。
章亮打了個激靈，低頭假裝背好書包。
他回頭看了眼裴之離開的方向，大概是覺得不能跟在裴之身后，所以咬咬牙，沖她走了過來。
林朝夕要上廁所，只能往前走。
“垃圾學(xué)校?！辈辽矶^時，章亮低聲罵了一句。
我招你惹你了了？林朝夕提了提嘴角，心想你還真是典型反派人設(shè)啊小朋友，并且典型欠揍。
“你剛才很緊張嗎？”她停下，好奇地問。
章亮也不約而同停下腳步，莫名其妙看她。
“就是你剛才給那位同學(xué)放狠話的時候，很緊張吧？”
章亮臉色鐵青，很惱怒。
“如果不緊張，章亮同學(xué)你怎么會犯那種錯誤啦?！绷殖]給章亮問“我有什么錯誤？”的機會，話鋒一轉(zhuǎn)，問，“你知道‘1234×7890 973260-518 3144-1071246’等于多少嗎？”
章亮狠狠地瞪著她，表情陰郁，抿著嘴不說話，這陣沉默已經(jīng)說明一切。
“是0啦?！绷殖Υ?，“這是裴之同學(xué)隨便出的題，他已經(jīng)那么聰明了，你讓他聰明點，有語病。”
“你，找，死?！闭铝帘人咭粋€頭，尤其低頭時，眉眼更加冷厲。
林朝夕驚了，很久沒聽到小學(xué)生這么腦殘的對話了，她忍不住笑了，仰頭對章亮同學(xué)說：“別讓我再看到你，見一次揍一次。”
說完，她塞了把跳跳糖進嘴里，咔吧咔吧嚼了起來，不就是垃圾學(xué)校小太妹嗎，夕哥演技超好的。
……
林朝夕一路上都沒覺得什么，到公園看到老林，才突然覺得腿軟。
她突然想明白裴之讓她別過去，應(yīng)該是好心提醒，他知道章亮這個人很不好，所以下意識提醒她，別摻和進來。
不過，她還是作死了。
遠處，公園游樂場的小火車嗚嗚開著，老林在看，小朋友們每次經(jīng)過他身邊都會揮手，非常興奮，老林也會回禮應(yīng)和，臉上帶著笑，并沒有抽煙。
林朝夕站在遠處香樟樹下看了一會兒，老林才注意到她。
讓她意外的是，老林竟主動朝她走來。
“考得怎么樣？”老林問。
中午太陽火辣，老林語氣也很隨意，可就這么一句話，林朝夕差點哭，實在太懷念了。
考得怎么樣？放學(xué)想吃什么？這些最普通尋常的問題，隨著長大會變得越來越少，現(xiàn)在驟然響起，令人有種失而復(fù)得感。
不遠處是小朋友們的笑鬧聲，小火車鳴笛嗚嗚嗚，林朝夕擦了擦眼淚。
“哭什么？”老林嚇壞了，“晉杯算個屁。”
“不是……”她也說不清是老林剛才的問題作祟，還是剛才被章亮嚇到，現(xiàn)在有了情緒反應(yīng)，眼淚突然就止不住。她索性撲在老林懷里，八爪魚似地抱著老林，埋頭痛快地哭了一場。
壓力、緊張、無助、孤單，所有被壓抑的情緒通通傾瀉而出，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莫名其妙的。
周六中午的公園，也沒有太多人散步，幸好沒人圍觀。
林朝夕哭痛快了，才察覺老林正在掏煙，并且一臉糾結(jié)看她。
“怎么了這是？”
“我……”林朝夕不知該怎么說，她瞥見公園小賣部，換了個話題，“我……我想吃冰磚！”
他們在公園的長椅坐下，老林真的破天荒給她買了塊光明白雪方磚。
林朝夕拆開藍白相間的包裝，咬了一口，凍得打了個哆嗦，鼻子都僵了。
這時，她面前有小朋友捏著棉花糖走過，粉色的，像好看的云朵。
“師父……”林朝夕試探著問。
“差不多行了啊。”老林很敏銳。
林朝夕捏著方磚，手很涼，老林剛才被她抱了半天，前胸后背都是汗，她挺不好意思的，將啃了兩口的方磚遞給老林，“師父你也吃?！?/p>
老林沒嫌棄，接過就是一大口，比她咬的多得多。
林朝夕驚了，之前老林雖然也喜歡和她搶東西吃，但從來都讓她多吃點，現(xiàn)在這個很不講道理，張嘴就是一大口的老林，林朝夕太陌生了。
她趕忙搶回方磚，邊咬邊向老林坦白：“其實……我……考得還行吧？”
“什么叫還行？”
“就好像都做出來?！绷殖φf著，為了多吃會白雪方磚，就邊回憶題目，邊偷偷小口小口啃冷飲。
老林倒再沒有和她搶冷飲的意思，一直很認真聽。每聽完一題，老林都會問她的答案，林朝夕就如實回答。
她說完最后一題答案，老林臉色一沉。
林朝夕心中有不好的預(yù)感，很惶恐，那題是特別難，她也不是那么有把握。
“你寫了660？
“是的……”
“那你哭屁啊？”老林很不爽。
“誒？”
“全對！”老林視線移向她手里的方磚，“訛我呢？”
“師父您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林朝夕趕緊把最后一口方磚塞到嘴里，宣誓主權(quán)。
也是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全對是不是意味著她可以進夏令營了？有機會和裴之一起學(xué)習(xí)？
當然，一起學(xué)習(xí)的人里也包括章亮，可她剛對章亮放過強力嘲諷。林朝夕“咝”了一聲，很懊悔，她把吃完的冰磚紙塞老林手里，雙手捧著臉，極其絕望。
“又怎么了？”老林語氣中已經(jīng)對她有了不信任。
“我今天剛到硬點子了師父。”林朝夕嘟囔道，“你還記得那天，就公園里干翻‘心算王’的那個男生嗎，我今天看見他被人警告不許去晉杯夏令營?！绷殖Π延龅脚嶂驼铝恋氖虑檎f給老林聽，并簡要提了她損章亮的事情，而為了避免老林在意裴之，她特地用章亮做結(jié)尾，“我要是進了夏令營，也碰到章亮，該怎么辦啊?！?/p>
“你暗戀裴之？”老林聽完，第一句話是這個。
林朝夕倒吸口冷氣，差點咬到舌頭，老林怎么到哪都這個配方！
“我是小學(xué)生！”她強調(diào)。
“你們這輩兒小學(xué)生不寫情書了？不能吧，生活這么枯燥？”
“那都是小朋友過家家?！绷殖σ槐菊?jīng)。
“所以你對裴之不是過家家?！崩狭中?。
林朝夕差點喊臥槽泥垢，但強行一本正經(jīng)，“師父，我的重點是校園霸凌，和未來可能發(fā)生的霸凌?！绷殖ε牧伺男乜?，“主要是章亮對我?！?/p>
“哦?！崩狭终f。
“哦什么？”
“你怕什么？”
“怕夏令營的時候，章亮欺負我?！绷殖χ匦抡f了一遍，仿佛能去夏令營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椤?/p>
“沒事?！崩狭终f。
“怎么沒事了！”
“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才怕呢！”
“你可以哭啊。”老林笑。
林朝夕看著老林T恤上被她哭濕的部分，感受到什么才叫嘲諷。
【二】
那個中午，老林一直在打趣她明明全做對還哭的事情。
不過她和老林誰都沒提那本“心算秘籍”。對她來說，是只翻過一遍，根本沒開始學(xué)習(xí)，當然不好意思問。而老林估計是有點后悔把秘籍給她，不想提，俗稱傲嬌。
回院后，林朝夕放下書包，又關(guān)上門，準備學(xué)習(xí)。
她翻開老林仔細改寫的心算教程，先認真看老林在最后重新改換順序的目錄。
心算能力的培養(yǎng)一直是數(shù)學(xué)初等教育的主要部分，比如背乘法表就是，通過大量練習(xí)后形成聯(lián)結(jié)，在較少時間內(nèi)完成復(fù)雜的計算任務(wù)，有利于后期更加復(fù)雜問題的解決。
具體來說，肯定是有好處的，但心算王那種錯誤教材肯定是坑爹啦，還有些家長讓孩子拼命練，純粹機械性計算，也是錯誤的。
曾經(jīng)，老林也帶她玩過一段時間的心算練習(xí)，不過她實在太懶，老林就放棄了。
現(xiàn)在翻著老林改寫的這本書，那些熟悉的字跡，無聊的筆觸，認真的態(tài)度，讓林朝夕莫名其妙覺得那些數(shù)字間的規(guī)律有趣起來。
她把書翻到第20頁，開始看加法速算的部分。
加減法的核心，說到底就是湊整，但因為小學(xué)強□□列豎式計算，很多小朋友看到加減法都下意識開始打草稿，實際上，如果能先找到數(shù)字間的規(guī)律，扔掉稿紙進行心算，其實能拓展大腦工作記憶所的廣度，對后期數(shù)學(xué)學(xué)習(xí)還是有幫助的。
林朝夕把筆扔開，開始看計算題。
這時，宿舍門被敲響。
“請進。”
她回頭說道，門被一把推開，林愛民小朋友滿頭大汗跑進來，“夕哥夕哥，你回來啦！”
“對啊，我人不是在這兒嗎？”
林愛民小朋友沖到書桌邊，看到她桌上的心算書驚了：“你怎么還在學(xué)習(xí)，不是都考完了嗎？”
“考完就不用學(xué)習(xí)，今天吃過飯明天就不用吃了嗎？”
林愛民夏天一直在外面瘋玩，快曬成黑炭，加上汗水，整個人都亮晶晶的。林朝夕把桌上的小電風(fēng)扇對著他吹。
林愛民見鬼似地看她：“夕哥，你你之前不是這樣！”
“沒辦法，哥變了?！绷殖軠嫔５卣f。
林愛民一時語塞，就說不出話來。
“林愛民同志，今天怎么有空來找我？”林朝夕突然察覺到，這些天來她廢寢忘食學(xué)校，好像很多天沒見林愛民了。
“之前院長媽媽不讓打擾你讀書??！”林愛民驚，“所以，你到底考上沒？”
“我剛考完，成績哪那么快出來。”林朝夕說。
林愛民臉上閃過一絲很復(fù)雜的表情，對于他這個年級的孩子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很有心事的表現(xiàn)了。
林朝夕指了指房間里的另一張空著的小床，一本正經(jīng)對林愛民說：“那邊，坐下。”
林愛民下意識走過去做好，剛覺得不對，林朝夕輕咳一聲，故作嚴肅地道：“坐端正了?！?/p>
林愛民于是手腳一緊，坐得板板正正。
“說實話，今天您來找我，究竟有何貴干？”
“院長媽媽說……沈……沈阿姨愿意收養(yǎng)我們，我們可以去同一家人家，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我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嗎？”林愛民吞吞吐吐，說到最后，眼睛都有點紅，“你為什么不愿意嘛？”
林朝夕并不意外，從林愛民進門開始，她就大致知道林愛民為什么而來。這些天，她不是沒感受到院里對于她的態(tài)度，一方面不想打擾她考試，一方面覺得這個孩子怎么這么傻，好多阿姨和媽媽都想找她談心，讓她改變主意，可又都忍住了。
林朝夕其實還挺感激這點。
“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彼苷\懇地對林愛民說。
“那是為什么？”
“我有自己的堅持?！?/p>
“??？”林愛民茫然了，林朝夕笑了，突然想起老林曾經(jīng)對小朋友們講宇宙是什么的場景。
“堅持就是，雖然我還小，雖然我對很多東西的看法不一定正確，但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它可能不重要也可能微不足道，但我就是要繼續(xù)做下去。”她對林愛民說。
林愛民呆住了，嘴巴長得大大的，半晌后，他高喊：“院長媽媽，夕哥說的什么意思?。俊?/p>
林朝夕猛地看向門口，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黨院長穿著很樸素的格子襯衣，抱著手臂走進來。
林朝夕刷地從座位上站起。
“意思就是，她不想和你去沈阿姨家里，她就可以堅持不去?！秉h院長很有些不開心地說。
林朝夕笑了，她頭回聽見一向冷靜自持的院長媽媽說這種話，語氣酸酸的，很不滿意。
“但她說的沒錯，她有資格做這樣的堅持?！痹洪L頓了頓，認真地說。
夏天的風(fēng)熱熱的，窗外是綠樹和鳴蟬，聲音如熱浪般，一陣蓋過一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