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薛冰有些不好意思,對唐泛道:“潤青兄,今天實在是匆忙,改日再請你吃酒??!”
唐泛擺擺手:“憑你我的交情,還用得著說這些虛的,你有公務(wù)在身,自然耽擱不得……”
他話未說完,卻見薛冰壓低了聲音苦笑道:“只怕這次的事情棘手得很了!”
唐泛一愣,正待琢磨他這句話的深意,薛冰卻已經(jīng)閉口不言了。
隋州的動作很快,轉(zhuǎn)眼就從里屋出來,也來不及與唐泛說上一句,一行人便匆匆離去。
對方如此行色匆匆,實在不由得他不多想,能夠讓薛冰如此愁眉苦臉的事情,那一定小不到哪里去,說不定還是與宮里頭有關(guān)。
既然如此,唐泛就更加不能瞎打聽了,這年頭,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自作聰明的人反倒死得快。
唐大人心寬,自覺官小位元卑,沒什么需要操心的,便也悠然自在地躺在院子里看書。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卻有隋家那邊的下人上門,說是阿冬跟他們家三姑娘隋碧投緣得很,三姑娘再三挽留,阿冬今夜就在隋家過夜,和三姑娘一起睡,明天再回來。
小姑娘熟得快,感情好,唐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阿冬不回來,他就發(fā)愁了:晚飯怎么解決?
已經(jīng)被這陣子的伙食寵壞了的唐大人只要一想想自己唯一會煮的白粥就覺得嘴巴里寡然無味,最后還是決定上外頭去吃。
話說那間常去的餛飩攤子,因為搬到隋州這邊來,又有阿冬與隋州固定投喂的緣故,唐泛近段時間已經(jīng)很少去了,餛飩攤子老板也還認(rèn)得他,一見唐泛就笑容滿面地招呼:“唐大人,這是家里沒人開伙呢?”
唐泛苦笑:“是啊,這不上你這兒來吃飯了!”
老板道:“還是老樣子?”
唐泛:“老樣子!”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了上來,老板知道他喜歡吃香菜,還特地多撒了一些,碗里滿滿的青蔥翠綠,令人垂涎,唐泛看得心喜,執(zhí)起筷子,正要下口,耳邊便聽見有人道:“好你個唐潤青,在這里偷得浮生半日閑?。 ?/p>
唐泛抬頭一看,哈哈笑道:“我說喜鵲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原來是于喬兄啊,來來,坐坐,我請你吃餛飩!”
來人正是謝遷,成化十一年的狀元,與唐泛同年,如今剛剛年過而立,也是一派俊朗瀟灑的風(fēng)范,不比唐泛遜色,只因當(dāng)年殿試點三甲時,唐泛因過于年輕與狀元錯身而過,最后卻被謝遷摘得桂冠,這樁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所以許多人都覺得兩人彼此之間肯定會有些疙瘩,但實際上他們私底下的交情還是挺不錯的。
不管是唐泛,還是謝遷,都不是那等心胸狹隘的人。
謝遷一笑,也不客氣,長衣一拂,直接往唐泛對面坐下。
唐泛調(diào)侃:“今日休沐,你怎么不在書房里流連,倒舍得跑出來逛街了?”
他扭頭又讓老板多上一碗餛飩。
謝遷白了他一眼:“今日本該到我輪值的,哪能似你這般悠閑?”
唐泛拍拍額頭:“對對,離開翰林院一年不到,我竟連規(guī)矩也忘了!”
餛飩很快端上來,唐泛將碗往謝遷面前一推:“試試,這里的餛飩味道不錯!”
謝遷二話不說,勺子先舀了一口湯喝,神態(tài)隨意,由此可見兩人之間關(guān)系融洽,并不像外人所揣測的那樣。
“是不錯,爽口!”謝遷贊了一聲,又搖搖頭:“照我說,你真不該離開翰林院,那里雖然枯燥了點,但將來入閣參政最是方便!”
唐泛笑了笑:“我這人閑不下來,若讓我像你一樣靜下心待在翰林院,那我估計得悶死?!?/p>
謝遷又白了他一眼:“得了罷,我性子比你急多了,可也不是在那里熬著,但話說回來,你甘愿放□段到順天府做事,光是這份胸襟,就足以令人心服口服。”
頓了頓,他嘆道:“三年前若不是我搶了你的狀元之位……”
“得,打??!”唐泛抬手制止他,真心誠意道:“謝于喬何等瀟灑的人物,怎的也學(xué)得如此婆婆媽媽的作態(tài)了?當(dāng)年咱們進(jìn)殿的時候,名次早已宣布,不過是去走個過場,那些所謂的隱情流言,都是人云亦云罷了,幾時你也相信起這套說辭了?你于喬兄得狀元,那是眾望所歸,心服口服,我亦同樣如此,往后這種話,還是不要說了?!?/p>
謝遷噗嗤一笑:“行行行,不說就不說,我不過是提了一嘴,便引來你這長篇大論?!?/p>
他湊近唐泛,壓低了聲音:“宮里恐怕出事了?!?/p>
先是薛冰和隋州,現(xiàn)在又是謝遷說這番話,唐泛心頭一凜,也低聲問:“何出此言?”
謝遷道:“鐘學(xué)士原是奉命進(jìn)宮獻(xiàn)應(yīng)景詩詞的,但剛進(jìn)宮沒多久,又提前回來,我還聽說幾位內(nèi)閣閣老匆匆入宮面圣,今日本是休沐日,如此不同尋常,必有蹊蹺?!?/p>
他是直性子,又跟唐泛交情不錯,也知道他不是會張口出去胡說的人,便將自己的疑慮順嘴說了出來。
唐泛想了想,道:“我等官位卑微,多加揣測也無用,若真有大事,還是早些回家,別在外頭多逗留,免得被御史抓住話頭彈劾。”
謝遷點點頭:“你說得是,吃完你這碗餛飩,我還是盡早回去好了,免得生出什么是非。”
唐泛笑道:“對對,快回家去陪美嬌娘罷!”
謝遷去年剛成的親,在這個時代也屬于晚婚了,正是情到濃時。
謝遷呵呵一笑:“羨慕???那回頭讓你嫂子也給你物色一個,以你的人品樣貌,到時候只怕你挑花了眼??!”
唐泛搖搖頭:“可別,我怕我還沒挑花眼,人家閨女就都一個個非我不嫁了!”
謝遷噴笑:“你可真不害臊!”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將餛飩湯喝完,便各自告辭回家了。
唐大人回到家,優(yōu)哉游哉地翻了翻話本,將上回沒看完的結(jié)局給補完,末了對女主人公的命運感嘆了一番,然后洗漱寬衣,準(zhǔn)備上床睡覺。
外頭已經(jīng)萬籟俱寂,打更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飄來,眼看隋州還沒回來,必定是宮里頭的事情頗為棘手。
就在此時,院子外頭響起震天響的擂門聲,砰砰砰,吵得人耳朵嗡嗡生疼,在寂靜的夜里也顯得分外刺耳。
唐泛皺了皺眉,將本來已經(jīng)脫下的外衣又穿上,他心知來人必然不可能是隋州,也不知道大半夜上門來的是何方神圣,心下思量,一邊朝院門走去。
抬起門閂,打開門,卻見外頭站著幾名高帽灰衣的廠番,手中提著燈籠,腰間挎著刀,個個神態(tài)冷漠,面無表情,看到唐泛出來也沒什么反應(yīng)。
為首那人冷冷問:“你就是唐泛?”
唐泛的視線從他們袖口上繡的那個“西”字掠過,點頭道:“不知諸位是?”
對方道:“西廠奉旨辦案,即刻隨我們進(jìn)宮一趟!”
唐泛問:“敢問諸位所為何事?”
對方語氣生硬,并不容他細(xì)問,也沒有興趣與他攀談,手一揮,后邊兩人隨即上前,一左一右將唐泛挾住,一副押解犯人的架勢。
唐泛暗自苦笑,不知道這回汪直又給他挖了個什么坑:“那總得讓我回去換上官服罷?進(jìn)宮面圣豈可失態(tài)?!?/p>
對方死魚一般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冷冷喝道:“那就快去,別耽誤了時辰!”
東西廠真是囂張至極,別說唐泛這等從六品小官,就是潘賓來了,也得不到他們一個好臉色。
然而雖然為兩廠辦事,但他們本身并不是宦官,而是從錦衣衛(wèi)那邊調(diào)派過去幫忙的人手,個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爺們,不過身在東西兩廠久了,耳濡目染,竟然比尋常錦衣衛(wèi)還要囂張幾分。
像這等人根本有理說不通,唐泛也懶得與他們廢話,轉(zhuǎn)身入內(nèi)換上官服,不過一刻鐘左右就出來了:“可以了,走罷?!?/p>
西廠的人見他配合得很,倒也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擺出半脅迫的架勢:“會騎馬罷?”
唐泛略一點頭。
一名番役隨即牽來一匹棕色毛發(fā)的馬,唐泛翻身上馬。
馬蹄聲得得兒響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有幾盞燈籠遠(yuǎn)遠(yuǎn)搖曳,若明若滅。
從西廠的人上門的那一刻起,唐泛就開始思索他們的來意。
隋州自下午入宮至今未歸,謝遷也說過宮里頭可能出了不同尋常的事情,如今看來,事情只怕遠(yuǎn)遠(yuǎn)超乎他們的想像,但將自己這么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叫進(jìn)宮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