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門不明所以,滿臉茫然。
唐泛進宮的時候沒有碰上隋州,回家之后也沒有見到他,直到天色蒙蒙亮,他剛剛有些睡意,就聽見外頭隱隱傳來院門被打開的聲音,披衣出去一看,果然是隋州回來了。
后者不掩滿面風塵和倦色,但眉目神色依舊冷峻鋒利,他抬眼也瞧見了從里頭走出來的唐泛,立時就擰起眉毛:“聽說昨夜你也去了?”
唐泛點點頭:“是?!?/p>
隋州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你不該去?!?/p>
唐泛攤手:“人在官場,身不由己?!?/p>
他見隋州還是面色凝重,不由噗嗤一笑:“行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還未吃早飯罷,走走走,出去尋個早點攤子,先吃點東西暖暖胃,也精神些?!?/p>
這時辰,該上朝的早就上朝了,該去衙門的也早該坐在衙門里了,但唐泛昨夜大半夜都在宮里,如今身上又擔了東宮案,精神實在有些吃不消,索性就準備抱病告假了,等明日去衙里的時候再補上假條。
這一帶是居住區(qū),街上賣早點的攤子不少,隋州和唐泛他們隨意挑了一間做油條油餅的攤子坐下,要了一盤油餅和兩碗豆?jié){。
唐泛便將昨夜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其實大致情節(jié),隋州也都已經(jīng)知曉了,韓早死了之后,錦衣衛(wèi)這邊就得到消息,隨即入宮,因為情況尚未明朗,兼之兩年前妖道李子龍意圖奪宮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北鎮(zhèn)撫司的人被分成好幾撥,分往皇宮各處執(zhí)勤,隋州因為級別較高,又有周太后那邊的關(guān)系,所以知道的也比較多,只是畢竟沒有像唐泛這樣詳細。
在唐泛這一番描述之后,他對事情的了解也隨之更加清晰。
鬧市之中,二人坐在角落喁喁私語,其中一人又是嚇人的錦衣衛(wèi),自然無人靠近,說話倒也方便,不虞有人竊聽。
隋州聽罷唐泛描述,眼神一冷,直接便道:“汪直不懷好意?!?/p>
唐泛點點頭,苦笑:“不錯,凡事有因必有果,我沒想到前些日子給潘賓出了個主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倒把自己給繞了進去!”
隋州語帶淡淡關(guān)切:“那你打算怎么辦?”
唐泛笑了笑:“事到如今,還能怎么辦,無非一個查字,只是怎么查,從哪里查,也是有講究的,不過我昨夜在宮中,也只是聽了汪直的片面之詞,兼之陛下與萬貴妃都在場,肯定有許多話不好說,不知道你在北鎮(zhèn)撫司那邊,可有探聽到什么消息?”
隋州想也不想:“我與你一起查?!?/p>
唐泛搖搖頭:“我一個人就足矣,怎好將你也牽扯進來,弄不好是要丟烏紗帽的?!?/p>
隋州道:“我無妨?!?/p>
唐泛斷然道:“但我卻不能這樣對朋友!”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是朋友,就不必拒絕,我意已定?!?/p>
唐泛有些感動。
相處久了,他知道隋州其實是一個外冷內(nèi)熱的人,但這份熱,也不是針對所有人,而只是用在他所看重的人身上。譬如阿冬,唐泛很清楚,若她不是自己的義妹,隋州絕不會對她高看一眼。
然而事實上,他與隋州之間,也并沒有多少年的深厚情誼,僅僅是在武安侯府一案中所建立起來的交情。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有些人天生便有這樣的默契,朋友二字,也不在于時間長久,而在與彼此是否意氣相投,古人尚有為了一面之交就以命相托的。
他唐泛何其有幸,遇到了這樣一個朋友。
話說到這個份上,拒絕反倒是打臉了,唐泛灑然一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隋州面色淡淡:“本該如此?!?/p>
他頓了頓,道:“我得到的消息其實并不比你多,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韓早絕不是急病而亡?!?/p>
唐泛精神一振,這句話可太重要了,能直接決定他們查案的方向,忙問:“此話怎講?”
隋州道:“韓早是韓方的老來子,韓方四十歲上才生的他,一家人愛若珍寶,這韓早頑皮異常,從小身體就結(jié)實,經(jīng)常爬樹下水。三日前,韓早與太子一道在周太后那里用膳,正巧太醫(yī)過去請平安脈,太后便讓太醫(yī)也給韓早號了一下,當時太醫(yī)的結(jié)論是韓早身體康健,反倒是太子先天不足,略顯瘦弱一些?!?/p>
唐泛沉吟道:“如此說來,韓早致死的原因,果真與那湯碗上涂抹的劇毒有關(guān)?”
隋州搖搖頭:“不知道。案發(fā)之后,韓早的尸身就被轉(zhuǎn)移到西廠去了,如果要查的話,就得盡快,否則等到尸身腐爛,又或者韓家來要人,會更加棘手?!?/p>
唐泛點頭:“正有此意,你一夜未眠,先回家歇息罷,西廠那邊我去就好?!?/p>
隋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但那寓意很明顯:你一個文弱書生都沒喊累,我會比你更累?
二人將早餐吃完,直接就朝西廠而去。
隋州這一身錦衣衛(wèi)服飾在西廠頗為顯眼,不過唐泛奉旨辦案,那些內(nèi)廠番子想來是早已得了吩咐,一聽唐泛報上身份,便將他們領(lǐng)了進去。
接待他們的掌班原先也是錦衣衛(wèi)的人,叫邊裕,從他的表現(xiàn)來看居然還是認得隋州的,態(tài)度非常熱情:“汪公說了,唐大人想查什么,讓我們都盡力配合您,韓早的尸體確實也存放在這里,一大早韓家的人就來要過一回了,不過我們沒給?!?/p>
唐泛點點頭:“我想先見一見貴妃宮里給太子送湯的那名宮女,聽說她也在你們這里?”
邊裕道:“是,她昨夜就被帶過來了,我?guī)Т笕诉^去。”
他又看了隋州一眼,笑呵呵的臉上帶著一絲為難:“隋百戶,您也知道,西廠與錦衣衛(wèi)向來不怎么對付,汪公要是知道我放您進去,定要追究我的責任……”
“我不追究你的責任?!?/p>
汪直的聲音響了起來,三人循聲望去,這位西廠的始創(chuàng)者兼一把手走過來,臉上帶著笑容。
“潤青兄啊,昨夜睡得可好?”
要知道昨晚唐泛和汪直兩個人一言不合,說得差點翻臉,汪直還指著唐泛的鼻子叫他不要不識抬舉,唐泛雖然不畏懼,但也絕對不認為汪直會大度到不記恨。
沒想到才隔了半個晚上,汪公公就表現(xiàn)得好像完全忘記昨晚的不愉快似的。
在人前的囂張跋扈,在皇帝和貴妃面前的小心翼翼,最初見到唐泛時的高高在上,以及現(xiàn)在的平易近人,無不顯示了這位御前紅人的多重面孔,正所謂人在江湖飄,不學會幾門絕技是不行啊,即便年紀輕輕的西廠廠公,對變臉這門技藝,也是掌握嫻熟。
唐泛同樣不遑多讓,他微微一笑:“多勞汪公惦記,昨夜得見圣顏,心中著實激動忐忑,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汪公睡得如何?”
邊裕幾時見過威風凜凜的廠公給過別人好臉色,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要知道就連內(nèi)閣首輔來了,汪公只怕也是愛搭不理的模樣,如今對著一名從六品的小官,卻難得擺出笑容,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