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溪趕緊將他前日晚上落在地上的袍子撿起來,卻不給立刻給他,而是塞到被子里,柔聲道:“衣服涼,暖和暖和再穿——還要什么?……昨晚弄傷你了么?”
景七倚在床頭,斜著眼睛瞥他一眼,見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分明像個闖禍的孩子,便忍不住輕輕笑起來。烏溪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只見他眼中還帶著水光,笑起來的時候眼中瀲滟一片,分外好看,便也忍不住跟著傻笑起來。
景七擡手在他后腦上拍了一巴掌:“笑什么笑,去,叫人上熱水,我要洗澡?!?/p>
烏溪得命令,樂顛顛地跑出去,親自給他挑熱水。
景七這才輕嘆口氣,斂去臉上的笑意,低頭看著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泛起波紋的半碗水,出了一會神,隨后將烏溪塞進(jìn)被子里的袍子抽出來,從袍子里摸出個小瓶子,苦笑下,將瓶子里的東西股腦地全倒進(jìn)茶水里——入水即化,無色無味。
烏溪樂得親自伺候他,將熱水放好,回頭,景七已經(jīng)將外袍披起來,正低著頭喝水,他便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北淵,水放好了?!?/p>
景七卻忽然對他笑笑,猝不及防地?fù)н^他的脖子,唇齒糾纏上來,玩鬧似的將嘴里的一口水全度過來,迫得他吞咽進(jìn)去,才放開。
烏溪嗆咳下,無奈地道:“怎么又……”
他句話沒完,忽然覺得不對起來,愣愣地看著景七臉上玩笑的表情消失不見,靜靜地坐在那看著自己,好像想要擠出笑容,卻不知為什么,眼角眉梢都是悲意。
烏溪瞬間明白什么,只覺得身體像是被什么東西墜下去,眼睛竟有些掙不開。
他猛地站起來,踉蹌地往后退了半步:“……”
景七避開他的目光,那刻人低垂的俊秀眉眼竟讓烏溪心里升起滅頂?shù)慕^望之意,雙腿似乎撐不住他的重量,烏溪膝蓋軟,便往下倒去,被景七把攬在懷里。
“景北淵……景……北……淵……”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死死地攥住景七的袍袖,奮力睜開那雙已經(jīng)渙散的眼睛,“我……恨…………恨……你一輩子……恨………………輩……”
意識終于再難以掙扎,烏溪的眼睛緩緩地合上,手指松開,無力地垂下。
景七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放在床上,伸手細(xì)細(xì)地描畫著他的五官,忽地一笑,輕佻的桃花眼中仿佛有光碎在里面,那刻萬般繁華落盡,前生今世,竟全消失無蹤。
耳畔只有那個聲音,景北淵,我恨你一輩子。
城郊有個破敗的酒樓名喚長亭,離人到此各自分別,煙塵蕭蕭咸陽道,從此天涯兩不聞。
阿伈萊無數(shù)次從車?yán)锘仡^去張望那個坐在馬背上的影子,而巫童在馬車?yán)铮髩舨挥X醒。他心里有很多疑惑,不明白,問奴阿哈,奴阿哈也不明白。
王爺只說,大慶要打仗,瓦格剌人要打到京城來,讓他們回南疆去,安全。
阿伈萊想追問為什么王爺不跟他們一起走,被奴阿哈拉住。奴阿哈像是剛哭喪回來,臉上帶著麻木的悲傷,問也不言語,只是搖頭嘆氣。
到城門,車馬魚貫而出,而此時斜陽方將沒。
景七勒住馬,翻身下來,掀開車簾,定定地看著烏溪愣了一會,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只讓人覺得那樣子和平時沒什么分別,卻又什么都不一樣。隨后低聲道:“此去路遠(yuǎn),諸君保重,我把上回剩下的醉生夢死全都放在水里,他這一睡,只怕要十半月,你們快馬加鞭些……說不定也能到了?!?/p>
奴阿哈低聲道:“王爺……”
景七看他眼,露出個淺淺的笑容,又飛快地隱沒,將車簾子放下來:“行了,別廢話,去吧。”
奴阿哈眼圈一紅,景七卻不再看他,兀自牽著馬往回走去,奴阿哈忽然從車?yán)锾鋈?,大聲喊道:“王爺!?/p>
景七沒回頭,只是擡起手輕輕地?fù)]下:“等你家巫童醒了,便跟他說,今我欠他的,他日若有相逢時,定當(dāng)還他便是,去吧。”
一朝踏上咸陽道呵……
景七獨自一人牽馬回城,走得極緩極慢,身后車馬的聲響,轆轆地響,轆轆地遠(yuǎn)去,不知過多久,他終于忍不住回次頭,卻發(fā)現(xiàn)南疆諸人早已看不見,那轆轆的聲響,不過他意識里的幻覺罷,好像那人還在,好像……
他苦笑了下,翻身上馬。
路過長亭酒樓的時候,卻見那酒樓門口不知何時,停了架眼熟的車攆,景七一怔,勒住馬,片刻,便見那車?yán)锍鰜韨€人。
赫連翊和他對視半晌,才輕聲問道:“怎么不和他一起走?”
景七笑道:“臣已遵旨將巫童送出京城,只是眼下非常時間,便少不得失禮一回,恕不遠(yuǎn)送?!?/p>
赫連翊呆立良久,才深深地嘆口氣:“留下來能有什么用?”
景七道:“沒什么用,只是不得不留?!?/p>
他只著便服,襲寶藍(lán)長袍,寬大的袍袖滾著銀邊,隨風(fēng)而起,肩背挺得很直,在風(fēng)中,就像一棵怎么都不肯彎腰的竹子。
然后在夕陽中,一字一頓地道:“景北淵,生是大慶的人,死是大慶的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