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所謂“兩廣暴動”不過是一幫過不下去面黃肌瘦的災民,舉起破銅爛鐵折騰起來的事兒,看著人數(shù)挺多挺嚇人,其實就是烏合之眾。縱然朝廷已經(jīng)拿不出馮大將軍在世時候那么強大的軍隊,可畢竟也是正規(guī)軍,對付別的不行,對付這幫子老百姓,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景七緊趕慢趕,抵達之時,暴動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下去了,幾個帶頭的都給抓了起來嚴加審問,剩下的,不過是掃尾清匪。
廖振東早早得了消息,帶人迎出了三十里,雖說同是皇差,可景七大概是最受禮遇的皇差了——廖振東正焦頭爛額著,下了死命令要將參與暴動之人一舉繳清,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他心里也有數(shù),自己干的那點事兒,若真叫人捅出來,那是殺一萬次頭也不夠的。
誰知道老天保佑他,來的這位爺聽說是跟京里的大殿下是連著氣兒的,這回若是討得南寧王爺歡心,這事情就沒到絕路上。
兩廣水患剛過,數(shù)十萬災民還無處安置,而這一年的秋冬,老天爺好像故意為之,可著勁的冷,眼看便要過不去了,才不過十一月,往年連雪渣都不見的兩廣之地便天降大雪,一場雪后,地里不定又添上多少無名尸首。
景七到的時候,便是這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方歇。廖振東為了怕凍著他,緊急征調了萬余人,幾天之內便搭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棚子,上面都搭著上好的綢布防風,迎風招展,煞是好看,中間的空隙剛好夠馬車隨從等人經(jīng)過。
繞是景七在京城見慣了各種窮奢極欲之事,也忍不住抽了口涼氣。腳步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吉祥和何季就在他兩側,聽見他嘴里幾乎低不可聞地念道:“……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注)……”
何季和吉祥都沒念過幾天書,聽得半懂不懂,卻聽出他話音里的幾分壓抑的憤怒來。
吉祥輕聲道:“主子……”
景七輕輕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臉上咬緊的線條已經(jīng)柔和了下來,方才森冷的眼睛又帶上了叫人熟悉的笑意。
廖振東帶人遠遠地迎了過來。
諸人行大禮,景七一聲“圣躬安”,規(guī)矩場面之事罷了,景七這才搓搓手,將披風緊了緊,笑道:“倒不曾想到你們這里也有這樣冷的時候,剛下車,這西北風差點要掀我一個跟頭,難為廖大人想得周全?!?/p>
廖振東忙賠笑道:“王爺不遠萬里從京城趕來,下官不過盡些力所能及的綿薄之力,邊陲之地,如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往王爺不要見怪才是?!?/p>
他心里先松了口氣,看這南寧王的樣子,多半是比較滿意的了,言語間也是客客氣氣,沒有橫加刁難之處,看這歲數(shù)模樣,好像也明白了些,大殿下私下致信給自己,叫自己不用擔心,說兩廣暴動之事,皇上并不以為意,只隨意指點人處理,看來是真的了。
廖振東心里的石頭一放下,言語間立刻活分起來。
那提督學政李延年,最是個能湊趣插科打諢的,見機行事,三兩句話便將景七逗樂了,加上景七也是左右逢源之人,有意逢迎,一時間其樂融融。
隨即廖振東大擺筵席給景七接風洗塵,無論景七心里怎么想,別人是看不出的,至少表面上總是欣然受之。兩廣之地數(shù)百官員悉數(shù)作陪,擺的乃是九九八十一道奇珍八八六十四種海鮮,景七曾經(jīng)自以為是個吃喝玩樂的行家,竟有一多半的東西嘗不出名堂。
忍不住玩笑似的對何季道:“何侍衛(wèi),你伺候御膳,見過這么多名目么?”
何季登時愣了,半晌,才低聲道:“今日才知道,屬下竟如山野村夫。”
景七笑道:“是呢,本王也是今兒才知道,什么叫富可敵國?!?/p>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廖振東寒冬里當時嚇出一身白毛汗——這話里話外的,不是說自己蓋過皇上去么……這這這可是大不敬。
他心肝亂顫地擡頭望去,卻見景七笑得沒心沒肺地對他說道:“怨不得他們都搶著來呢,敢情出使貴地是這么好的差事,還虧得皇上疼,可憐本王長年在京城,連個出去見世面的時候兒都沒有。廖大人今日忒客氣了,以后你若是到了京里,可得到我府上來,本王要請回來才是。”
這位是真缺心眼還是故意的……廖振東瞅著景七那張無辜的笑臉,唯唯諾諾地稱是,心里七上八下。
借尿遁轉到后院,揮手招過家人,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于是,正當眾人正是酒足飯飽之時,就隱約聽見有人吵鬧,還沒等旁人反應,廖振東先怒道:“欽差大人在此,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在外喧嘩?”
這一說,景七也放下筷子,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