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世上最難琢磨的東西,何況君心。
秦王絕非如此輕易就能哄好的人物,如今對他的興趣不過是一時。
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養(yǎng)心殿中的日子愜意得很。如今宮中人人都知道衛(wèi)斂得寵,他又住在帝王下榻之處,誰也不敢輕慢了他。衣裳要送來最好的,吃食也要是最精致的,過冬的被褥都要備齊全,決不能冷著餓著。
其實沒必要,他大多時候都和秦王同吃同住,君王用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屬于衛(wèi)斂該有的那份例,內(nèi)務(wù)府也一點兒不敢短缺。與最開始那半個月人盡可欺的日子可謂是天差地別。
錦衣玉食脂粉膏梁堆砌著,就是養(yǎng)頭豬也已經(jīng)膘肥體壯可以宰了。
衛(wèi)斂都覺得自個兒最近重了些,瞧著沒那么纖瘦了。某日晨起更衣見衣帶不再寬松,驚得他立刻開始減肥。
他對自己的容貌還是很看重的。盡管秦王對美人并不會手下留情,可對一個丑人那更不會手下留情啊。
更重要的是居安思危。秦王這段日子對他實在太好,安逸日子過久了總會趨于麻木,若一個松懈惹怒秦王,那可不太妙。
衛(wèi)斂只要吃得好睡得飽,別無所求??伤瑯硬幌矚g把自己的命拴在別人身上。且不說曾經(jīng)服下的毒藥,就秦王那脾氣,上一秒還和你談笑風生,下一秒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和這樣的人相處太過危險,衛(wèi)斂還想及早抽身。
把自己的性命寄托于別人的心軟,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蠢的事情。
衛(wèi)斂時刻計劃著假死逃跑——具體實施要在他過完二十歲生辰以后。那之前不行,假死變真死的可能性太大。他師傅說的那個亡命之相還怪嚇人的。
他從未想過被一座王宮困一輩子。生來就在籠中的燕雀才甘愿被豢養(yǎng),可他是心有浩瀚天闕的鴻鵠。
不自由,毋寧死。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減肥計劃。
若是以往在楚王宮,衛(wèi)斂可以在無人的院子里練劍。如今不行,秦王宮內(nèi)到處都是秦王的眼線,身為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衛(wèi)斂只能選擇節(jié)食。
具體表現(xiàn)為膳桌上面對秦王夾過來的肉菜,衛(wèi)斂都不曾動,堆放在碗里,只揀些清淡的食用。
姬越心思縝密,見狀輕聲詢問:“衛(wèi)郎胃口不好?”
衛(wèi)斂搖頭:“近來喜好飲食清淡,多謝陛下掛懷?!?/p>
李福全在旁立刻道:“衛(wèi)侍君,您是侍君,理該由您來服侍陛下,怎么能讓陛下為您憂心呢?”
衛(wèi)斂看他不語。
宮人目露同情。
李福全:“???”
怎么感覺有點不對勁。他不就養(yǎng)上個三四日的傷,一出來怎么整個世道都變了?
姬越將筷子一擱,淡淡道:“多嘴。”
李福全心里一咯噔,不知又觸了哪根龍須。
他跟了陛下十二年。從小伺候陛下的小太監(jiān)數(shù)不勝數(shù),可能做到大總管這個份上的只有他一個。蓋因李福全處處為姬越著想,這份真心做不得假。
他從未見陛下真心喜愛過什么。陛下幼時極愛一只兔子,夜里都要抱著它睡,把它當人一樣訴說心事,給它吃最好的蘿卜青菜。
可只因那兔子在太后駕到時主動跑過去,被太后抱起夸了一句可愛,等太后一走,就被陛下送去膳房燉了。
晚間太后再臨,陛下請?zhí)罅粝掠蒙?。太后覺著桌上一道紅燒肉做得不錯,不由問:“越兒,這是什么菜?”
十二歲的少年勾唇淡笑:“是白日里母后抱過的那只兔子,母后,吃起來還可愛嗎?”
太后神色一變,立時就拂袖而去。
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李福全也就明白,陛下或許會喜愛很多東西,可那都只是一時興趣,長久不了。
便是此番聽聞衛(wèi)侍君得寵,他也不曾當回事兒。
他卻忘了,無論之后陛下是否厭棄衛(wèi)斂,至少在當下,衛(wèi)斂他得罪不起。
他幾番越俎代庖,實在是犯了陛下大忌。
回過味來的李福全頓時冷汗涔涔,立刻跪下請罪:“奴僭越?!?/p>
“事不過三?!奔г?jīng)]什么表情,“再有下次,莫怪孤不念舊情?!?/p>
李福全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諾。”
“還有?!奔г酵蝗挥X著“侍君”這個稱呼有些不順耳,平白侮辱了青年似的,“傳令下去,闔宮對衛(wèi)郎以公子相稱,以夫人之禮相待,不可輕慢?!?/p>
李福全躬身:“諾?!?/p>
他出了養(yǎng)心殿,沒了屋內(nèi)的地熱,外頭的風雪立刻讓李福全打了個寒顫,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
他命小太監(jiān)將陛下的旨意傳達下去,倚在門框上擦汗,心下暗忖:
看來這公子斂手段當真了得,就不知這份榮寵能維持到幾時。
“自然是比公公以為的要久?!睖貪櫲缰橛竦纳ひ魪纳砗髠鱽?,李福全嚇得后背撞上墻,險些心梗。
衛(wèi)斂微笑:“公公當心些。”
李福全不自覺又一個寒顫,竟生出一分荒謬的錯覺。他覺著這公子斂雖是溫雅含笑,那份笑里藏刀的神情簡直跟陛下一模一樣。
“衛(wèi)侍……”李福全剛開口,又想起陛下的命令,連忙改口,“衛(wèi)公子怎么出來了?”
“出來透透氣?!毙l(wèi)斂溫聲道。
李福全施了一禮就想走:“那奴就不叨擾……”他眼下不太想和衛(wèi)斂打交道,覺得這人物有些危險。
……跟陛下如出一轍的危險。
“也想和公公說說話?!毙l(wèi)斂漫不經(jīng)心地補充。
李福全腳步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