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秀哆嗦著唇,頓了好幾秒鐘,才曉得回答說:“我沒有疼,我沒事,我沒事……”
傅羨書閉了下眼睛。
“是表哥,我看到,是表哥開槍……”
孟婉秀已六神無主,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視線四處亂飛,一下又瞧見傅羨書額頭上的冷汗,還有肩膀上氤氳成暗紅色的血。
她頓時氣都不穩(wěn)了,哭著腔說:“你在流血,羨書,有血……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來人,快來人,救命!”
傅羨書松了一口氣,緩緩伏在她身上,用指腹擦抹著她臉上的血。明明他還不知自己傷勢如何,卻在此刻發(fā)出劫后余生的笑來。
“你講他干凈。一個特務(wù),來殺我的,你講他干凈……”
孟婉秀眼淚一下滾落,忙捂著他肩膀的傷口,血源源不斷地從指縫間淌出來,仍不住地喚人。
他神智已大不清楚,聽入耳的話里,獨獨孟婉秀兩聲“表哥”最清楚,憤怒和焦躁隨著神智潰散,又平生出幾分委屈,便質(zhì)問她:“孟四,你怎不喜歡我了?”
“……”
“……別拋下我,孟四,別拋下我?!?/p>
……
傅羨書被送去中山醫(yī)院,孟婉秀要跟去,傅羨書的手下不讓,只講這是傅先生提前吩咐過的事。
孟婉秀恨得掉眼淚,那到生死關(guān)頭不準她拋下他的人是傅羨書,可一早就不準她再跟著他的人也是傅羨書。
他們帶著孟婉秀去了麥琪路的公寓,守在門口,孟婉秀靜坐了片刻,又出門請其中一個人回孟家向她父母報個平安。
對方解釋說傅公館和孟家都已安排了人手,請四小姐放心。
她怎么能放心呢?
孟婉秀藏在簾子后,隔著玻璃窗往外打量,麥琪路無事,可也有巡捕房的人常過來巡邏。
大約待了兩日,公寓里有個傭人做菜,孟婉秀也讓傅羨書的手下進客室吃飯,順道問問傅羨書的情況。對方也不好多講,只是說傅羨書沒什么大礙,已經(jīng)醒了,但還要跟巡捕房那邊審問幾個刺客,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
孟婉秀放開緊繃的神經(jīng),一松,腦子里白茫茫的,獨獨記得傅羨書臨昏迷前同她講得話。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賀維成,這個人,你們知道么?”
“摸過底子,傅先生一早懷疑他是特務(wù),但沒證據(jù)。”
“是誰派來的特務(wù),要殺傅先生?”
對方笑了笑,含糊道:“講不靈清,想殺先生的人太多了?!?/p>
“為什么?他只做生意?!?/p>
“也要看做什么生意。四小姐,先生在為南方籌備這個……”
他拇指和食指一張,孟婉秀反應片刻,才意識到是槍的意思。她呼吸顫了一下,不敢再問了。
“這事本不該講,不過先生要同四小姐結(jié)婚,介事告訴你,也無壞處。四小姐能早有準備。”
她能有什么準備?
她聽見槍聲就怕,看見血也怕,做足萬全的準備,都還是會怕的。
這日天慘陰陰的,像是從天而降的墻,糊著層灰泥,就要壓下來。濃厚的云層中竄滾著電光,猛地一閃,不過兩三秒,響雷就會轟隆隆撼震整個公寓。
孟婉秀藏在柜子里,緊緊捂住耳朵,瑟縮成一團。她從來都不知自己能這樣害怕響聲。
每次雷電有從縫隙里閃過,她的肩膀就開始抖,響聲一來,無非抖得更厲害。
也不知過了多久,柜子門一下被拉開,輕微的風吹涼她臉上的淚。窗外疾風驟雨,雨聲清晰起來。
“孟四……”
她抬頭,看見傅羨書如同高高的山,屹立在光影里,眼光清亮,有驚惑,他似乎很快猜出孟婉秀藏在這里的原因,驚惑變作沉痛。
他朝她伸出手,低啞著聲,“來,到我這里來。”
她縮著,不要上前。
他沒有動,喉嚨滾了滾,又緩緩放下手,“我派人將你送回梅泉里?!?/p>
又是一道刺目雪白的閃電。
孟婉秀猛地噤聲,一下?lián)涞礁盗w書的懷里,他下意識緊緊抱住她的身軀。
在隨之而至的雷聲當中,孟婉秀環(huán)著他的手臂越絞越緊,牙齒不住地打震,最終崩潰地痛哭出來。
“羨書,很響,雷聲好大……我聽見好似有人在放槍……”
他胡亂吻了吻她的發(fā),“別怕,別怕?!?/p>
傅羨書將孟婉秀抱去沙發(fā),給她裹上一層毯子。她還是怕,拽著傅羨書的領(lǐng)帶不放,淚意盈盈。
傅羨書說:“我給你彈鋼琴聽,好不好?”
客室里擺放著一架黑黢黢的鋼琴,傅羨書掀開鋼琴蓋,腰背線條冷硬又挺拔。因為好久不彈,手生了些,試過幾個音后,修長的手指便似在黑白琴鍵上跳舞,樂聲從他指縫間溜出來。
孟婉秀躺在沙發(fā)上,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傅公館,年輕的傅羨書也給她彈肖邦聽。
她問他音樂的名字,傅羨書說是羅曼蒂克。孟婉秀聽不懂,傅羨書就笑,笑得她臉發(fā)紅,他的臉也發(fā)紅。
她朦朦朧朧地睡過去,鋼琴聲也停歇下來。
傅羨書將孟婉秀抱到懷里,順著她的唇縫細細親吻,滾燙沉重的呼吸中,她似半醒,嚶嚀著回應。
炙熱,濃烈,彼此燒灼。
修長白凈的腿落在男人的手掌間,腳尖越繃越緊,恐懼填塞的空虛,此刻換了傅羨書一寸寸填滿,撐到極致,她細叫著哭泣。
孟婉秀看見他臉頰上有汗,眉目那樣英俊,沉浸在黑暗中,眼睛也是湛亮的。汗水淌到她的胸脯上,又很快讓傅羨書舔舐了去。
她在高潮的眩暈中半夢半醒,徒靠著傅羨書的胸膛取暖。
他在想事情,手指撚玩著她的頭發(fā),扯得她發(fā)間癢癢的。
傅羨書望著窗外風雨交加,獨這一方寧靜。
都講租界里繁榮太平,可這樣的世道又能太平多久?戰(zhàn)火仿佛很快就會燒起來,想做百姓都是做不平安的,連求個安穩(wěn)都那么難。
不過所幸,所幸還有孟四,任風雨飄搖,若能有她在,他就覺得安穩(wěn)。
房間里的留聲機搭響,唱針旋轉(zhuǎn)起來,流淌出安靜的音樂。
唱的是: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