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蘊而生的愧疚,如同一把食人血肉的鈍齒,將程渡慢慢挖成了杜聞秋心口上的一道傷疤。
“我在程渡高一那年回來過?!倍怕勄镅鄣追褐鴾I光,“我以為程渡不會愿意再見我,我都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但是事情很順利,太順利了?!?/p>
那天的情形杜聞秋還歷歷在目,她忐忑不安地站在江大附中校門口。她多年未見程渡,僅憑著前小姑子給的一張證件照在人群中反復比對,生怕遺漏掉那張她懼怕又想觸摸的臉。她看得眼花繚亂,幾個穿著相同校服的男生朝她迎面而來。其中一個少年在經(jīng)過她時停住,高瘦的身影遮縛住了杜聞秋眼前的夕陽。
程渡長了很高的個子,褪去了兒時的稚嫩,是一個她快要認不出來的小大人了。
程渡和她一起吃了飯,過程很沉默。杜聞秋給他點了他小時候最愛吃的火腿腸炒雞蛋,特地叮囑經(jīng)理交待后廚一定要用淀粉腸炒。但那是一家高級餐廳,只有空運過來的西班牙火腿,程渡簡單動了幾口筷子。
杜聞秋艱澀地喊他的小名,程渡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喚他。杜聞秋有意和他聊著從前,她問起自己曾經(jīng)欠他的爆竹和奶糖,程渡卻說那些事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
程渡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她,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回來找他。
而后杜聞秋隔段時日便會飛回江城看望程渡,程渡也不是每次都有時間見她。他們的相處依舊是以沉默居多,調(diào)皮好動的兒子長成了安靜寡言的少年,杜聞秋非常不習慣,但程渡愿意定期坐下來與她聊天,她就很滿足了。她聽說程渡和程述安的關系更僵,僵到早已不再交流,父子倆每年只在他爺爺?shù)募扇詹乓娒妗?/p>
程渡問她還有堅持跳舞嗎,杜聞秋點點頭,說自己不光堅持在跳舞,她還有了屬于自己的舞團。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一些風口上的投資,很多人稱她為杜總。程渡認真地聽她講述了她現(xiàn)在的生活,他夸她是一個很厲害的舞蹈家。他們聊了很多小時候程渡去看她跳舞的事,他說她在舞臺上很漂亮。
程渡甚至問起了杜聞秋現(xiàn)在的丈夫,杜聞秋隨便講了些瑣事,程渡笑了笑,說他比爸爸好。那晚的談天氛圍罕見得好,是兩人恢復聯(lián)系以來最好的一次。
不過歸根到底,母子倆能聊的話題其實少得可憐,可杜聞秋還是固執(zhí)地想要補償她錯過的十年。
杜聞秋神情哀傷:“他和我見面,好像只是招待一位遠方來的親戚。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在一家燒烤店做事,一個人蹲在角落里洗那么多臟盤子,舒檸,我當時傷心極了…我不想他吃那種苦,給了他很多錢。他不聽我的,還是執(zhí)意要去那家店做事。”
舒檸試探性地問道:“然后您就舉報那家燒烤店雇用童工是嗎?”
“對,我動用了一些手段?!倍怕勄锏拖骂^顱,音色變得低沉沙啞,“程渡很生氣,說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p>
“程渡只是去幫忙?!笔鏅幗忉專澳堑晔撬门笥鸭议_的?!?/p>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倍怕勄锟嘈χ鴵u頭,“自那之后我們很少見面了,直到我聽說他要休學去打電競。”
杜聞秋常常在想,如果程述安能夠好好帶大程渡,而不是自私地將程渡甩給家里的老人,程渡沒準也會長成陽光燦爛的孩子。杜聞秋對前夫的怨念盡數(shù)迸發(fā),程述安笑說他們誰也沒資格說誰。程述安一直是如此,自私得理直氣壯。
杜聞秋無話可說,輾轉找到已經(jīng)入駐SPE青訓營的程渡。她領程渡外出吃飯,可程渡累到在車里就睡著了。她不懂什么電競,只知道程渡沒必要在那里浪費時間。
現(xiàn)在的杜聞秋足夠有錢,程渡甚至都不需要通過高考來改變?nèi)松?。他想去的學校她都可以幫忙運作,有些名??此齐y于登天,但它們永遠會為足夠的錢權留下一扇隱形的門。
杜聞秋認為自己可以直接書寫程渡想要的未來。
程渡告訴她,自己喜歡在游戲里被人認可的感覺。那是她第一次快要觸摸到程渡的內(nèi)心,可當時的杜聞秋滿心想得都是如何讓程渡放棄。杜聞秋在香港的富太圈人緣不錯,就像約見舒檸一樣,杜聞秋很快有了一個和SPE老板的見面機會。
杜聞秋的丈夫在內(nèi)地有一些隱晦的政治人脈,很多深諳此道的商人都樂于賣杜聞秋一個面子。
SPE的老板也是其中之一。
在她委婉地表達出不想讓家里的孩子走電競這條路時,SPE的老板立馬心領神會:哪個分部的?您大概不知道,我的俱樂部有很多電競項目。
杜聞秋報出了游戲名稱。
SPE的老板松了一口氣,笑著應允道:王者分部的啊,好說好說。
在杜聞秋的認知里,競技都是出現(xiàn)在奧運會上的傳統(tǒng)比賽項目,培養(yǎng)一名選手需要花費很大的人力成本。她有些訝異于SPE老板的過度爽快,但SPE的老板勸她別放在心上,他的俱樂部有很多程渡這樣的小孩,程渡想打的那個項目根本不缺人選。
回去以后杜聞秋才知道,電競是一個淘汰率極高的殘忍行業(yè),程渡辛苦在青訓里爭取來的位置,被她幾句話摧毀得一干二凈。
SPE如她所想那般沒用程渡,過了很久程渡主動找上她,把這一年來她陸續(xù)給他的銀行卡信用卡全數(shù)歸還到她手中。
卡里的錢程渡一分錢都沒有動過,杜聞秋當時就哭了。程渡替她擦干凈眼淚,說:其實我沒怪過你,媽媽。 ↑↑杜聞秋終于又從程渡嘴里聽到這個遙遠的稱呼,淚落得更兇。小時候輕易能攬進懷里的小男孩,長成了只能貼進他胸膛的少年。
程渡任由她抱著哭了許久,哭到杜聞秋以為程渡要重新接納自己,卻聽見程渡開口道:所以別再插手我的事了,也別再用錢來彌補我。
她的兒子一直都清楚,她在卑鄙地用她現(xiàn)今最不缺的東西,來填補她過去缺失的一切。
讓媽媽彌補你,即使哭花了妝,杜聞秋依舊堅持。
程渡松開她,輕聲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