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高的銅鏡前簪花滿案,她坐得端正,手中翻疊著些細(xì)絹薄衫,聽見他的腳步也不作聲,只一徑低著眼。
因國中數(shù)路遭逢水災(zāi),他之前減免了北面歲入錦綺綾紗之貢,宮中如今用的大多是綿絹一類的衣料。自景宣三年沈知書奉詔歸京,嚴(yán)馥之便將嚴(yán)家在潮安的鋪子交給了父親的外宅打理,自己隨沈知書進(jìn)京沒多久,因衣妝精致頗受那些命婦千金們的追捧,遂又開了家裁衣坊,專為名門大戶的女眷們裁衣縫裙,便是孟廷輝在宮中的好些用度,也都是從嚴(yán)馥之那里來的。
今次宮中用例既改為綿絹,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綿穿絹,連帶著這京畿宇內(nèi)的朝臣們府上亦不敢平鋪縑綾錦繡。嚴(yán)馥之更是一改鋪子里的用料,所余之錢帛皆上貢以做北面邊費(fèi),如此一來,整個畿內(nèi)并同河陽南、北路的商賈們又連納了不少錢,以為朝廷賑災(zāi)出力。
她于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頭。
這么多年來,她心中裝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萬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與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個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蒼天予福,而他也再無它求。
他走到她身后,俯身在她發(fā)頂印了個吻,薄唇又移去她耳邊,“怎的,不至于連我也氣罷?”
她哼道:“不敢?!?/p>
他笑,發(fā)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細(xì)嫩敏感的耳垂,“我聽人說了,尚食局的人不規(guī)矩,哄著若韌吃了些葷食,若韞忍不住也跟著吃了,若韜不過是在一旁沒擋住,也值得你這樣斥責(zé)她?”
她輕輕嘆氣,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罷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長女,偏你又不顧不管地冊她為儲,殊不知這天下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瞧?我倘不在內(nèi)廷罰罰她,這要是落在外朝哪個有心人的手中當(dāng)把柄,又該如何是好?”
說著,她又略微忿然地?fù)荛_他的手臂,“我教罰他們也就罷了,誰讓你次次都來裝好人?哄著叫孩子們不和我親……”
他笑著將她一把拽起來抱進(jìn)懷中,“你聽不見旁人都說若韞和若韌像你么?看若韌方才那靈動放肆的勁兒,哪像個三歲大的娃娃。”
她在他懷中小掙了下,身子不覺軟了,將手中的薄衫隨意往案上一扔,埋頭在他胸口,“久賴在此處做什么,睿思殿那邊不必再去了么?”
“一看見你,就不想走了。”他的聲音低沉微啞,數(shù)年來都不曾變過,輕而易舉就能將她心頭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著往床榻邊走去,耳根點(diǎn)點(diǎn)發(fā)燙,口中道:“今日瞧見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誰知那邊又傳來孩子們不守詔諭的事兒,我豈能不管不問?”
若韜、若韞、若韌三人雖是個性不同,可都是粉雕玉琢極其可愛,內(nèi)宮中人哪個不疼惜憐愛他們?便是任資善堂直講的方懷,也常常夸贊這三個孩子天姿聰穎,而今日寧可忤逆她這皇后之意,也要教平日里不善多言的若韜說那么一番話。
他扯了帳子,抱著她躺下去,“我知你最疼若韜,生怕她將來路走得不順。她能有今日之乖巧,全仗你多年教養(yǎng)之功?!?/p>
她輕皺鼻尖,“她這性子同你當(dāng)初簡直是一模一樣,平日里想些什么全埋在心中,不肯多吐一字。這一副江山的擔(dān)子何其重也,我雖是責(zé)她罰她,可心中又實是心疼她?!?/p>
他側(cè)頭看看她,“生在天家之人,皆是這命?!?/p>
她一下子仰起臉,將他抱得緊了些,聲音輕下去:“所以我也心疼你。”
天漸黑,夜?jié)u濃,空氣中似是浮蕩著細(xì)碎金粒,映得他俊臉明晰,一挑眉一揚(yáng)唇皆是攝心惑人,叫她看著看著便失了神。
多少年了?
從乾德二十四年春日在沖州府相見,到如今景宣十年秋夜在皇城相伴,已有整十二年。
或是從乾德十四年的那一個雨夜,抑或是從乾德六年她出生的那一個夜晚,她今生便注定是他的人。
暗中,他突然道:“今日可是去料理向得謙的后事了?”
她沒吭聲,許久才點(diǎn)了下頭。
長發(fā)柔軟地擦過他橫在她頸后的手臂,如細(xì)藻一般驀地勾起二人間的許多舊憶。
景宣三年初,北戩大敗,狄念生擒北戩皇帝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弟、押解入京,向氏一門分別被拜國公子侯,賜宅京中,數(shù)年來還算是微瀾止水。
她曾經(jīng)想問卻沒問過,他當(dāng)年沒有下狠手誅殺北戩宗室,究竟是不是因為顧及到她,怕她會心生惻隱,而又會想起自己兒時的過往?
但當(dāng)她生下女兒、女兒又被冊立為儲之后,她便再也沒有想過這問題,反倒是自己動了護(hù)犢殺心。
每每看見女兒那可人的笑顏、小小的模樣時,她就忍不住會想,倘是將來待他與她百年之后,女兒在這世上可會遭受什么大難不幸?到時候這小小的肩膀又將承受怎樣的家國重?fù)?dān),還會不會有人能夠護(hù)得了她、幫得了她、愛得了她?
為了女兒將來為帝之路能夠順坦一些,便是盡誅北戩宗室子弟,她亦能下得了這狠手。
只是他不曾表露過這心思,她也就從未提起過。
但她如今終也能明白,當(dāng)年的那一切,無關(guān)人也無關(guān)理,那不過是一個上位者為了自己的子孫后代能夠不必再受自己當(dāng)年的艱辛苦難而做的打算。
她不能夠一輩子都這樣恨他的父王,正如她不能夠真正放心北戩向氏宗室一樣。
七年來向氏宗室中人陸陸續(xù)續(xù)或老或病而死,如今向得謙亦在半個月前因病暴斃,她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來。
可是她心里的這些思量,又怎能對他說得出口?
“水患既消,”他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不如找個時間,你帶著若韜、若韞、若韌三人,一同去西都謁見母皇與父王?”
她的臉貼在他的左胸前,一下下聽著他的心跳,口中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到底是明白她的。
否則也不會挑這當(dāng)口與她說這事兒。
他等了她七年,或許他原本還打算等更久,等她能夠真正釋然——雖然這釋然并非是不恨,只是她選擇不去恨。
從前的事情她沒有辦法能夠改變重來,她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忘記心頭的傷恨,而握緊手中的摯愛,一生一世為了她所愛的人們?nèi)ズ煤玫鼗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