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傳臚(中)
小傳臚的當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祿、鴻艫二寺的官吏們在寶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備金榜裱宣,待至天邊泛白才將諸事準備妥當。
東宮殿門外卻相較冷清,幾個殿侍站在廊下,默聲無言,看里面殿中燭光通明,卻沒人敢擾。
遠處有人走來,一個殿侍下意識地上前擋在門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后方笑道:“原來是沈大人?!?/p>
沈知禮手里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著看那人:“太子數(shù)日前著令職方司查一個人,我特意趕在小傳臚前送來給太子過目?!闭f著,探頭望了下殿內(nèi),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點頭,臉色頗是無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闭f著,側身上前,叩門稟道:“殿下,職方司的沈大人?!?/p>
等了許久,里面才傳來允入的聲音。
沈知禮推門入殿,一邊往里走一邊道:“殿下?!?/p>
英寡從里面走出來,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見她,臉色微涼:“職方司的人怎么叫你來了。”
“臣也是職方館的人,有何不可來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東西,“殿下著人查孟廷輝的身世,職方司昨夜已謄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趕在天亮之前送來給殿下?!?/p>
他臉色漠然,伸手接過,“此處沒你的事了?!?/p>
沈知禮卻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開那薄卷,一頁頁掃過,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詭曖起來。
果然,他翻了幾頁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沖她道:“怎么還不走?但凡孟廷輝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語氣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無絲毫功勞,也有半點苦勞吧?殿下就這樣對待臣?”她眼底笑意濃濃,“看孟廷輝的樣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這么可憐。從小無父無母,幼時被人拐入潮安北路沖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編戶而遭剃度,八歲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編戶入籍,時潮安北路沖州府的通判張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無戶年幼僧尼無家可歸,寒夜里不知凍死了多少,而孟廷輝正是其中之一?!?/p>
他臉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說什么。
沈知禮低眼望著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來卻被貴人所救,編籍入戶,然后被送去當時沖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學里?!彼A送?,“可當年那個貴人是誰,職方司卻查不出來,此于我大平王朝職方館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恥大辱啊?!?/p>
他橫眉,“退殿?!?/p>
她抿唇輕笑,朝門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沒記錯的話,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經(jīng)辦的。當時殿下年不過十四,卻令潮安一路驕臣人人自危,此事當年轟動天下,朝中誰人能忘?”
他一把攥緊了那薄卷,又重復了一遍:“退殿?!?/p>
見果真猜對了,她便斷了下面的話,臉上猶帶了淺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門關上。
朱環(huán)在門板上輕顫了兩下,咯噔作響。
他皺眉,右手攥得愈發(fā)緊了起來。
怎會……
孟廷輝怎會恰是那個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見流離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若非是讀了職方司所呈上來的東西,只怕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輝竟會是他所救數(shù)人中的一個。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間硬朗的線條漸漸一緩,如此說來,這話當是那一回他對她說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個雨夜,在那一座破廟中,對她一人說過這句話。
不料她卻記了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試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記得他的,也許從那一日在沖州城中相見開始,她就期冀著他能認出她來的。
一剎那間,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門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頭轉(zhuǎn)瞬就又鎖了起來。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自卯時起,寶和殿外便有宮人領了殿試后位列前十的女貢士來此祗候,待太子傳召見諭后,一個接一個地入殿覲見。
初陽自東邊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當中,腳下的青灰色宮磚也被曬得開始發(fā)燙。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站著。
已過巳時,還是沒有人來傳喚她。正午的陽光熱而毒辣,燒得她臉龐一片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