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聲控訴：“小時候，你都抱著我。”
屋里靜著，他還是不回應(yīng)。
昭昭闔眼，等了半個時辰。金鐸聲時快時慢，風(fēng)聲更緊了。腰上有熱意，身后也有了男人的體溫，沈策躺到她背后，把她摟進懷里。
起初她想裝睡，但事與愿違，很快睡麻了半邊身子，不得不翻身面朝他。
“裝累了？”他低聲問。
“嗯……”她抱怨，“胳膊都壓麻了?！焙盟蒲b睡是他的錯。
沈策好笑，給她按摩手臂。
她想到白日一封密信，秦商選擇離開柴桑，回去后被疑，武陵郡軍中人都認為她已叛變，隱秘處死。這件事傳出去，變成了沈策始亂終棄，秦商投湖自盡。
沈策早習(xí)慣被人構(gòu)陷，她對此無法平靜，想了一日。
“你當(dāng)初，為什么愿意給她一條生路？”軍中之諜，從無寬恕的先例。
“她讓我想起你。”為家人尋仇。
昭昭默了會兒說：“我當(dāng)初要為你報仇，也想過這一步。假若沈家軍多年報仇未果，最終全軍覆沒，那我一定會被人抓起來。不論我容貌才學(xué)如何，單是沈策胞妹這個名頭，就足夠滿足一個將軍的炫耀欲，所以極有可能不會被處死，而是被脅迫做妾?！?/p>
“做寵妾不是難事，”她冷靜想過，這比兵法容易，“只要他們不殺我，活著我就能報仇?！?/p>
他半晌不言。
她永遠忘不掉這夜，從他懷里抬頭，在黑暗中找尋他時，額前印下的溫度。
門外有住客跑過，噔噔噔地下了樓，像靴子的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口……窗外寒風(fēng)驟急，金鐸撞擊，聲聲不休，她像親眼看著那些金鐸如何在風(fēng)中晃動。
“小時候……”他的唇離開她的前額，“你常叫我這樣親，才肯睡?！?/p>
他的震動不比她少，不知自己著了什么魔，想下榻出去，冷靜片刻。但想到她說怕風(fēng)大的金鐸聲，還是沒走，摟緊了她。
離開洛陽，兩人去了沈策拜師之地：南北交界處的碧峰山。
這次來北境，他一為成全她的心愿，帶她看佛塔，二為走一遍北境重鎮(zhèn)，為日后北伐做準備，三則是為了帶她來見師父，請師父為她問診。
昭昭自柴桑酒家那一夜認出他，就喜好飲酒，比軍中將士喝得還要急、要烈。他怕長此以往，喝壞她身子，請師父為她診療。師父了解前因后果后，告訴沈策，昭昭幷未痊愈，失去哥哥的痛苦還沉在心里，酗酒是因為她認定了這是好東西，這個東西能讓她見到哥哥。
師父讓他住到初夏，為昭昭醫(yī)心病。
碧峰山里，他們住了數(shù)月。她最愛去的一處瀑布叫披雪瀑，又名響雪泉，懸流千尺，瀑布旁筑有一亭，叫響雪亭。
兄妹倆時常一天黑就不見蹤跡，天亮前，沈策或是抱、或是背，把睡著的她從深林、山澗，或是瀑布旁帶回來。
旁人要幫手，沈策從不準許人碰她，親自把她放到屋前檐下的竹榻上。
日出時，鴛鴦瓦的影子會遮住她一半的臉，她的睫毛浮著晨光，睡得安穩(wěn)。沈策常沏好茶，靜坐陪她。
她醒時，喜好不睜眼，輕喚一句“哥”。
茶被遞到口邊，潤喉，解宿醉。
她努努嘴，代表還要喝，皺皺眉，就是還要睡。
竹榻旁，常有夜里帶回的植物。因為沈策曾告訴她，碧峰山植物多樣，《本草經(jīng)集注》有一部分就在此處完成。她記在心里，一醉了就逼沈策采，每夜都要不同。
這一日，她再被太陽曬醒，睜眼見榻旁的花：一叢叢極密的細小花瓣，白中見粉，花如霧，溫柔至極。
“這是什么？”
“落新婦，”他說，“夏常見?！?/p>
她心像被扎了一下。初夏已至，要回去了。
他見她不語，低聲說：“明日動身?！?/p>
她點點頭。
“今夜給你尋了佳釀，”他輕聲哄她，“任你醉?！?/p>
“嗯?！?/p>
那晚，沈策把酒堆滿亭子，有二十六壇。她不解問，喝不完怎么辦？他答，埋在此處，五年后再飲：“三年渡江，至多五年，我們再回來。”
昭昭想到南境，為他難過。
從十五歲開始，他就是毀大于譽，人人畏他，怕他，也樂于詆毀他。
南北兩國的名將們，雖少有善終，但至少生前常有美名，四海傳頌?？筛绺纾瞬裆Ｈ?，誰說過他的好？殘暴，詭算，窮兇極惡……
她常笑說，柴桑沈郎，一將守江水，聲馳四海慕，是說給自己聽的，安慰他的。
她親眼看著哥哥，從一個懷有天下、雄兵在握的男人，一步步深陷污名，曾有的最忠心的軍隊被削弱戰(zhàn)力。如果西伐那一年，沒有朝臣構(gòu)陷，沒有皇帝的一紙詔令，讓他臨陣離開，西伐已大勝，沈家軍如日中天，趁勢北統(tǒng)，該是怎樣的盛況……
沈策見她低頭不語，柔聲問：“怎么不高興了？酒不好喝，還是哥哥說錯話，得罪你了？”
她低聲回：“你想安排好那么多人和事，怎么可能？你是一個人，不是神仙，你也會死，你在荊州為南境險些死了，誰救過你，誰動過救你的念頭？沒有人。他們高興還來不及?！?/p>
面前的人輪廓模糊，不答她。
“我最后問一次，”她喉嚨發(fā)澀，“哥，你不要做大將軍，這一次我們就走，好不好？”
沈策的沉默，在她的預(yù)料內(nèi)。
他要安置部下，安置柴桑百姓，顧念南境萬民，他要善后。從她七歲被藏到武陵郡開始，早知道哥哥不再是她一個人的。
“這句話，以后我不會再問了，”她忽而一笑，看四周，“五歲時，你就騙我說要看山雪，到今天都沒看到，只會拿一個響雪亭哄我……”
她咬著下唇，輕聲說：“五年后，我們冬天進山？”
“冬天進山?！?/p>
“這次不許食言?！?/p>
不食言。
昭昭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他記得，所以酒僅留兩壇，埋于樹下，等日后來取。剩下的二十三壇盡數(shù)敲碎。天亮前，沈策背昭昭下山，昭昭被他這數(shù)月背習(xí)慣了，夢里都會乖乖摟緊他的脖子，時不時醒來：“哥，你走慢點，走快了想吐?！?/p>
他放慢腳步：“這酒究竟有何好喝的，能讓你夜夜買醉？”
她在他耳旁答：“牧也非我，安知我之樂？”
他笑，低聲回：“昭昭非我，安知我不知昭昭之樂？”
“自負，”她闔眸，在緩慢的顛簸里，輕聲說，“總有你不知道的?！?/p>
比如，我不是你親妹妹。
“是嗎？”他在樹影里，踩著一道道被隔開的月光，找回去的路，“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就算一時不知，也猜得到?！?/p>
山路前有鹿的影子，他想叫她看鹿，發(fā)現(xiàn)她呼吸轉(zhuǎn)勻，睡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