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從衣衫的里側(cè)摸出了一個與他風(fēng)格不甚相稱的布包,期間動作不小心牽動了傷口,惹得他低低的“嘶”了一聲,隨即輕緩地把東西安落了玉竹的掌心。
這白布包粗糙無比,布料疏密不一,紡織水準(zhǔn)甚至比玉竹這樣對女紅幾乎一竅不通的人還要次些,由上面束著的龍紋錦帶一襯托,更顯粗劣不堪??墒窃谠y的眼里,它卻好像比任何事物都來得更為珍貴,無論是拿還是放都可以說是小心翼翼。
玉竹遲疑了一會兒,從曾韞剛才那句話里不難聽出此物就是解開《死毒經(jīng)》的關(guān)鍵,她深受此事牽連,執(zhí)著探求事情來龍去脈,但如今距離所探求真相的一步之遙,反而有些莫名的躊躇。
曾韞沖她和煦一笑:“看看吧?!?/p>
她點(diǎn)點(diǎn)頭,解開了被仔細(xì)捆扎的布包。白布散落,掌心出現(xiàn)了兩塊青白如蔥的玉牌,皆晶瑩亮澤,光潔圓潤,在這幽暗藍(lán)光下仍不改清雅正色,一看便知是百年難見的玉中上品。
玉竹被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驚詫她的卻并非是這玉的質(zhì)地色澤,而是它們的形狀——這兩塊玉牌呈罕見的六芒星狀,雖形狀相同但大小有差,恰恰與那寶鳳劍鞘的兩個凹槽一模一樣。
“《死毒經(jīng)》能通生死,修劫數(shù),一旦落入奸人之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因是青云真人的心血之作,毀之未免太過可惜。故潛蛟與仇鶴二人商定,將一書之秘封存兩處,以劍鞘為鎖,玉牌為鑰,由兩人分別保管,并假意制造嫌隙傳聞以模糊秘笈真相,意圖以此保住天下太平?!?/p>
玉竹望著手里的玉牌。玉牌的青綠在這殺機(jī)莫測的地下長廊中如同一泓清泉,讓人感到安然恬靜,不知是不是受兩位大師的無私胸懷所撼。
“仇鶴只透露他手中留有秘笈,并未提及玉牌一事。他告知弟子與潛蛟不睦,意在守護(hù)寶鳳的同時阻隔后人相逢,好藏住鑰匙的秘密;而潛蛟則交代這玉牌象征著曾家的高潔品質(zhì),一代代傳承中務(wù)必要交予德行最出眾者,如有萬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此事本來永遠(yuǎn)不會有第三人知道,可惜祖父修煉蛟龍九式時走火入魔,《死毒經(jīng)》的秘密被他于神志癲狂之際脫口而出,我與父親才知道了真相?!?/p>
“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你。”
玉竹聽得有些默然,她輕輕合上了布包:“既然象征的是曾家的高潔品質(zhì),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給我?”
曾韞的眸光黯淡了下來:“因為我們逃不出去了?!?/p>
“——你看這周圍被幻象所害的人,一個個已經(jīng)和行尸無異,最多再過半個時辰我們也會變成這樣?!彼抗庾谱频刂币曈裰竦溃骸澳阋宦繁蛔窔?,師門覆滅、手足相殘,這一切之所以會發(fā)生,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為這玉牌。你既受它所累,就不該被蒙在鼓里,到了這個時候,玉碎或瓦全,你也有權(quán)做出抉擇?!?/p>
玉竹道:“所以碎了這玉,《死毒經(jīng)》將永世蒙塵。盛笑春天大的本事也得不到秘笈了?!?/p>
曾韞微微頷首。
一旦玉碎,解開《死毒經(jīng)》的唯一一把鑰匙就此殞滅,哪怕潛蛟仇鶴齊齊現(xiàn)世也無從下手,更何況盛笑春呢?
玉竹道:“話是這樣??墒菕行淖詥?,如果今天需要?dú)У氖菍汎P,我下得了手嗎?”
她自嘲似的一哂,把系好的布包塞回到曾韞的手里,“答案必然是不會——我能夠體會它對于你的重要意義,也知道你有多么不舍。所以阿韞,沒到走投無路,我絕不愿毀去此物?!?/p>
“難道現(xiàn)在還不算走投無路嗎?”
玉竹眨眨眼:“你在這傳說中能滅魂化骨的噬魂陣?yán)镞€能捏我的手,跟我說老掉牙的事,怎么能算是走投無路?”
“那好,”曾韞眸里火花一閃而過,隨即綻出了一個釋然的笑:“你不碎,我碎?!闭f著他聚氣于掌,作勢要將那對玉牌化為齏粉。幸有眼疾手快的玉竹半路阻止,電光火石之際奪了過來,那寶貝玉牌才得以在曾韞手下逃過一劫。
玉竹手指頭摸了摸玉牌,感覺到布包里的還是兩個規(guī)整的六芒星才終于放下心來,滿是責(zé)備意味地輕推了一把曾韞:“我剛才說的話你到底聽沒聽啊?如果非要現(xiàn)在弄碎的話還是把它給我好了?!?/p>
曾韞莞爾,挑眉道:“剛才給你你不要,現(xiàn)在又想討回去,你把這潛蛟的寶物當(dāng)成什么?”
“誰說不要了?”
“那你把它塞回我手里是什么意思?”
“那是……那是讓你再看最后一眼……”
“是嗎?”曾韞不懷好意地笑道,“好像剛才某人還說過這是曾家的東西,現(xiàn)在又要據(jù)為己有。這位姑娘,你拿了我這塊傳家寶,就不怕我訛?zāi)阕鰤赫蛉???/p>
玉竹不甘示弱:“誰訛誰還不一定呢,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把你拐回去做壓寨老爺?”
曾韞被這猝不及防的話一驚,整個人都懵了,手里的緞帶也被玉竹趁機(jī)一把擄了過去。
他臉上的戲謔倏然退卻,再無心思去追究東西,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將玉竹困在了肉身鑄就的三尺囹圄,聲音低沉如一條吐信的危蛇:“……你可明白你說了什么?”
玉竹說完那句話本有些害臊,正欲避重就輕扭轉(zhuǎn)話題。不經(jīng)意瞥見曾韞背后還在自相殘殺的守衛(wèi)、濺血的壁窟,故作的輕松忽然被浩大的悲涼撲頭蓋下,使得先前的一點(diǎn)扭捏頃刻遁于無形。
活人已經(jīng)不到一半了,地上有一半都是殘肢斷臂。但這都是暫時的,再過上一個時辰他們會連尸骨也不剩,只留下血水和長刀,他們這一生或郁喪或歡愉,都到此為止了。
而她和曾韞也會同這些人一樣,在這陣中成為一灘沒有聲息的死肉。她尚未鋪展的人生畫卷,她才初嘗的人生甘味,痛快悲歡,喜怒哀樂,如此種種都不過是曇花綻放的一瞬,來不及待她細(xì)細(xì)品味便要凋零長謝。
她和曾韞之間還有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哪還容得扭捏羞怯呢?
玉竹抬起頭,目光溫柔而堅定,輕聲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