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每說一句,眼里的赤焰就熾盛一分,重述當(dāng)年擁有過又失去的人生,無異于在旁人面前自揭傷疤,看的人只見鮮血淋漓,痛的還是他自己。
他好像又看見自己牽著妹妹的手,走過綿陽城的大街小巷,街上有行人稱贊傳了父親色目人長相的妹妹可愛,賣蜜漬金桔的攤販伸手捏一把她圓潤的面頰,再往她手里塞上幾個糖果蜜餞。小姑娘會嚼著糖塊,伸出胖胖的手掌,掌心的糖果閃著晶瑩的光澤。
她對他道:“哥哥吃”。
他接過糖,用帕子替她包好,不吃也覺得嘴里發(fā)甜,就這么甜絲絲地帶她回家。家里也是有趣的,院落常年曬有娘洗好的衣物,屯著各種香料,終日飄著各種馥郁芬芳,他和妹妹可以在四角天地里你追我趕、玩無聊的游戲玩上一天,直到被父母訓(xùn)斥著去吃飯方知停歇。
那段時間平凡而美好,他依稀記得父親終日忙碌在外,雖不體貼但為人隨和謙遜,并沒有尋常男子的威嚴(yán)做派,而母親端莊賢慧,辛勤操持洗衣做飯、縫紉衣物大小家事,還會燒制他最愛的冰糖蓮藕,交代他分送給鄰里街坊。
可是仇鶴來到綿陽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熱衷屠城的迦南大軍越逼越近,硝煙四起,滿城的百姓都嚇破了膽,他們一家四口也不例外。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又聞當(dāng)下武林宗師仇鶴身在城中,有計退敵。
城里終于恢復(fù)了些許生機(jī),百姓是高興的,都期待著這位大俠一展身手,拯救蒼生。眾人紛紛猜測仇鶴的退兵之計,盼來盼去,盼來的第一條仇鶴親令,居然是斬殺城中色目人,以防泄密。
這對于城中絕大多數(shù)人是不痛不癢的事,但對于凌霄一家卻是滅頂之災(zāi)。
爹被將士捉走,原先友好的鄰里街坊忘記了香甜的冰糖藕,他們開始朝家里扔死老鼠,潑泔水,在墻上寫惡毒的咒罵,污言穢語隔著一堵墻傳來,日子一下子變得灰暗難忍。
那幾日總是多雨,連綿的雨天,陰陰沉沉,讓隔墻投來的穢物變得難以清理,凌霄一天清理三遍,院里的腥臊味仍難以祛除,再也不像一個放置香料的地方。
他不敢讓娘打掃庭院,怕她聽見外面那些不堪的羞辱,只好抱著掃帚,用自己尚幼小單薄的肩膀,為房里的母親和妹妹支撐起一片狹小的天空。
凌霄安慰自己,再等等,就會好了,他會長大,會保護(hù)好她們。
終究是沒有等到那一天。
很快又傳來消息,色目人的孩子也不能留。
于是一個伶仃婦人,抱著兩個孩子,倉皇地逃竄了那個曾經(jīng)盛滿歡聲笑語的四方院。
可是左右不過是一個嚴(yán)兵看守的城,連只鳥也休想飛離出去,他們又能躲到哪里呢?
被母親打發(fā)去買烙餅的凌霄,回來的時候只找到了一具尸體,平時溫婉可親的女人被人像丟死狗一樣丟在街角,胸前的布料被扯開,衣袋里的錢被人翻了個精光,滿身,滿臉都是血,再沒有一絲尊嚴(yán)。
至于妹妹的尸體,那是要拿去覆命的,所以那個俏皮的小女孩,連尸骨都無法安然入土。
可是她又做錯了什么呢?她那么小,連只兔子都不會傷害,又怎么會傷害人呢?
漫天的雨,細(xì)細(xì)密密地投入這座嚴(yán)陣以待的城池,人來人往,沒有誰多看一眼在街角哭泣的孩子。
他因?yàn)殚L相不似色目人逃過一劫,并陰差陽錯被仇鶴帶回燕雀山認(rèn)作弟子,可是這十幾年,支撐他走過來的不是虛浮的師生情誼,而是泡在雨天那幾日滋生的仇恨。
凌霄憤然道:“仇鶴害我家破人亡,他對我又何嘗不是滿懷戒備?——他從沒把武學(xué)心得真正教授與我,平日的衣食住行只讓柳華負(fù)責(zé),機(jī)密過往只說給蒼蘭,連最后的死毒經(jīng),也是留給你的,在他心里,我何曾有過一席之地?”
此話一出,場中數(shù)人皆驚,玉竹的眼神已經(jīng)比冰還要冷。
方才一言不發(fā)的曾韞收緊了絲線,忽然道:“你對仇鶴有怨,那他的死是你動的手腳?”
凌霄沒想到一個外人會放著死毒經(jīng)不問,開口先提這件事,先是一愣,后瞥一眼沉默的玉竹,垂下了眼睛:“他武力高強(qiáng),哪怕是臨死前我潛近他的房間都被他覺察;至于下毒,誰又能毒得了他?”
言外之意,仇鶴的死與他無關(guān)。
玉竹的表情卻更加陰沉了,她冷笑道:“所以你尋仇尋到最后,報仇的方式就是殺了我們幾個?”
凌霄蒼白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陰翳,他一點(diǎn)也不想聽到玉竹接下來的話。
然而話并非是他想不聽就能夠不聽的,玉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可辨,每一句都敲在凌霄的痛點(diǎn):
“口口聲聲報仇雪恨,又沒有本事直面我?guī)煾?,轉(zhuǎn)而戕害無辜手足,凌霄……枉我叫了你十三年師兄,如今看真是叫錯了人,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讓人不齒的懦夫!”
她說著,鄙薄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張臉?biāo)龕勰搅硕嗌倌辏]著眼都能勾勒出每一寸輪廓,現(xiàn)在再看,卻掀不起半點(diǎn)漣漪。
她好像從沒真正認(rèn)識過這個人,從沒看明白這具皮囊之下潛藏著什么。
單看臉蛋,凌霄無疑是俊俏的,雖五官不如曾韞精致無可挑剔,但勝在眉目漆黑如墨,輪廓清晰。唯一的缺點(diǎn)是眉宇間天然地籠著愁郁,使他不笑的時候有些愁苦,笑的時候又有些純真。
現(xiàn)在想來,那些愁郁或許并非生來既有,而是生活打磨所致。
凌霄自己興許也知道不笑的時候不討喜,所以常帶笑意,從上山初遇起一直掛著笑。人前微笑永遠(yuǎn)點(diǎn)到即止,用唇角勾勒出不合年紀(jì)的端方自矜,只有在玉竹面前,小小的少年才會露出點(diǎn)青澀稚拙,閃出可愛的虎牙,笑容明亮又清新。
就是這點(diǎn)與眾不同的笑,讓她惦念多年,枕之入夢,品之如飴。
竟然都是假的么?
當(dāng)初有多惦念,現(xiàn)在就有多心寒。
猶記當(dāng)年墜入冰窟,寒冬臘月,河水刺骨,她凍得失去了知覺,以為自己四肢被冰水浸廢,斷在了湖里。
被撈上來的時候,玉竹想,此生再也不會有比這更令人生寒的體驗(yàn)了吧?
話還是說得太早了。
解釋一下更得慢的原因,一方面是有其他事,另一方面主要是筆者能力不高,水準(zhǔn)有限,不想難為各位看官的眼睛,每次寫好一章都得數(shù)次易稿方能讓人看得過去,所以速度比較慢,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