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人還在說著話, 葉妄卻已經(jīng)不敢再聽。他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地往自己院子跑去。
屋里的侍女聽見動靜,警惕地打開門查看, 卻什么也沒看見,只能疑惑地重新關(guān)上了門。
葉妄臉色蒼白的回了院子,整個人仿佛丟了魂魄, 伺候的侍女見狀迎上來:“少爺這是怎么了?”
“都出去。”葉妄揮退下人,將自己獨自關(guān)在了屋里。
他腦子里一遍遍回想著那短短幾句對話, 卻怎么也無法將這番話跟母親聯(lián)系起來。他一貫是知道母親脾氣不太好的,但母親是殷家的掌上明珠,千嬌萬寵長大,后來嫁到了國公府,父親更是處處讓著, 府里雖然有兩個妾室, 爹爹卻極少去姨娘們的院子。反而是母親, 偶爾還會送些賞賜過去。
在他看來,母親就是脾氣急躁點,但從來沒有壞心。
可那番話卻是他親耳聽見, 真真切切,辯無可辯。他甚至連沖進去質(zhì)問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他知道, 母親做得這一切, 都是為了他。
葉妄捂住臉, 背靠著墻無力滑坐在地上。他今日來尋母親,本來是聽下人說父親母親要去永安王府看葉云亭,他心里高興,又怕是下人瞎傳,才想去找母親確認, 若是真的,就叫他們帶上自己一同去,這樣永安王總不能再將他攔在外頭。
卻沒想到,猝不及防地聽見了這么一番話。
他又想起了葉云亭。
年幼的時候,他很是羨慕別人有哥哥護著,后來他知道自己原來也有個大哥時,是十分歡喜的。但父親母親都說大哥身體弱,不叫他去打擾,他便只能偷偷摸摸地去看大哥。
后來他年紀漸長,上了家學(xué)。又見別人都是和兄弟一起去的家學(xué),放學(xué)了大哥便帶著兄弟去賽馬喝酒。他四周倒也圍著些表兄弟堂兄弟,但他瞧著那些人,總覺得他們只是看中他背后的國公府和殷家。說話做事唯唯諾諾畏手畏腳。況且,他們都沒有葉云亭長得好看。
只是葉云亭從不來家學(xué),后來他偶爾在學(xué)里提起葉云亭,那些堂表兄弟總是一臉鄙夷,就連家學(xué)的其他人也都十分瞧不上的樣子。他便漸漸不再提。
但他還是會偶爾去葉云亭的院子。他發(fā)現(xiàn)葉云亭并不像那些人說的那樣,是個腹中空空大字不識的草包。至少他看見過他在院子里練字,那字寫得比他好看多了;他還會教身邊的書童讀書習(xí)字,那書童蠢笨,他卻很耐心,書童不會寫的字,他會手把手地教他寫,比家學(xué)里的先生耐心得多。他那時候覺得,若是葉云亭來教他,他的字肯定比現(xiàn)在好看多了;他甚至還見過他在廚房里做點心,淡黃的桂花糕很香,一共只有六塊,他卻分了書童四塊。那時他只覺得很是生氣,他對一個書童都這么好,為什么卻對親弟弟不聞不問。
后來他就不偷偷地看了,得了什么好東西總要去葉云亭面前晃一晃,但是葉云亭神情總是淡淡的,不論他是炫耀或者挑釁,他都客氣地笑著,與那些堂表兄弟待他的模樣無異。
明明他對著那個蠢笨的書童都笑得那么溫柔,為什么就不能分給他好一點?
從前葉妄心里總有諸多埋怨,既想與葉云亭相處得好一些,卻又咽不下這口氣,覺得自己連個書童都比不上。
但今日他忽然就明白了,從前被一層紗朦朦朧朧掩蓋著的真相,在這一番話后,被血淋淋地撕扯開。
葉云亭確實該疏遠他的,甚至可能還會恨他。
明明都是國公府的少爺,他住府里最好的院子,葉云亭卻住最偏最破的院子;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同一件衣裳絕不會穿兩回;但葉云亭同一件衣裳,他卻見他穿了三四個年頭;他年幼時在家學(xué),年紀到了后便去了國子監(jiān),但葉云亭卻連王府大門都極少踏出,只能在院子里讀書習(xí)字……
從前他也疑惑過,但父親母親每次都說葉云亭身體不好,命格又薄,不能受太多福氣,得靜養(yǎng)修心。
他聽得多了,也就信了。后來便不再問,只當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現(xiàn)在想來,卻是他蠢得可笑。
葉妄捂著臉,通紅的眼眶里流出淚來,一滴滴砸落在地面上,濺開,又很快消散了痕跡。他肩頭聳動,喉嚨里發(fā)出嘶啞沉悶的笑聲,笑自己天真,也笑自己蠢不自知。
他想起那日自己去王府尋葉云亭,還曾怪他為什么不反抗,一個男人卻認命嫁了人,讓他被朋友恥笑。然而這一切卻原來都是因為他。葉云亭不反抗,不是不想,也許是不能。
葉妄在屋里獨自待了許久,他自虐一般回憶著那番話,一開始還會流淚,后來時間長了,眼眶干澀,就木了,再也流不出眼淚來。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一切,他夾在中間,不敢去質(zhì)問父母,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若不是侍女來叫他,或許他就要躲在屋里,一直逃避下去。
“少爺,少爺。”侍女的聲音越發(fā)急切:“夫人就在外面,您開開門吧。”
緊接著殷夫人的聲音也響起來:“妄兒,你這是怎么了?侍女說你晚飯也沒吃,娘讓廚子做了你最愛吃的八寶鴨,你趕緊出來吧,冷了可就不好吃了?!?/p>
葉妄胡亂擦了擦眼睛,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努力讓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我不想吃,我已經(jīng)睡下了?!?/p>
殷紅葉皺起眉,壓低聲音詢問侍女:“少爺一回來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屋里?”
侍女喏喏點頭:“是,臉色白慘慘的,看著跟丟了魂似的。”
殷紅葉皺著眉,又繼續(xù)敲門:“妄兒,你是不是在外頭受委屈了?你說出來,娘親給你出氣?!?/p>
“沒有?!比~妄頭疼欲裂,他捂著腦袋大聲道:“娘,你就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什么也不想吃,也沒受委屈?!?/p>
他抱著頭蹲在地上,逃避一樣地將頭埋在腿上。
葉妄是個小霸王的性子,從沒有像這樣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過,殷紅葉被他嚇住,也不敢再敲門。只悄聲吩咐貼身侍女,叫她留了兩個婆子聽著屋里的動靜,將葉妄院子里的下人全都叫了出去挨個詢問。
……
國公府里如何雞飛狗跳,葉云亭并不知道。
打發(fā)了薛平之后,他便與李鳳岐去給老王妃請安。
老王妃信佛茹素,早飯并不與他們一起。飯后還要在小佛堂里念經(jīng)誦佛。他們只能等老王妃誦完經(jīng)之后,方能前去請安。
兩人過去時,老王妃剛從佛堂里出來。
她今日穿了一身極深的墨綠色長襖,外面搭了件淺色褙子,手腕上纏著佛珠,周身纏繞香火味道。
看見兩人,她微微頷首,命倚秋上茶。
三人分兩側(cè)坐著,老王妃坐上首,葉云亭與李鳳岐坐一側(cè)。倚秋端著沏好的熱茶過來,笑著道:“從榮陽回來得匆忙,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收拾,院里只剩下這些陳茶了,王爺王妃莫嫌棄?!?/p>
葉云亭接過茶盞,就見茶盞里泡得是團茶,他有些詫異地看了上首的老王妃一眼。
團茶又叫茶餅,分細色五綱、粗色七綱。制作工序極其繁復(fù)精細,上品幾乎都供給宮中,余下的也都流入權(quán)貴世家,數(shù)量稀少,價錢昂貴。當然,對于勢大的永安王府來說,小小團茶并算不上什么。
葉云亭詫異是因為,老王妃竟然連李鳳岐這樣小的喜好都注意到了,他實在看不明白,這母子倆的關(guān)系為何會如此冷淡。
——李鳳岐喝茶只喜歡喝團茶,旁得片茶或者散茶,他寧愿喝白水也不肯喝的。這還是他照顧李鳳岐時意外發(fā)現(xiàn)的小習(xí)慣。一開始他不知道,在李鳳岐昏迷時無意間喂他喝過幾次普通茶水,每每李鳳岐醒來后都要多喝上許多水漱口,他這才驚覺,永安王對茶挑剔得厲害。
“我叫人再送些今年的新茶過來。”李鳳岐抿了一口茶水,又道:“若榮陽還有什么東西落下了,母親只管吩咐五更派人去取來就是?!?/p>
老王妃聞言“嗯”了一聲,緩緩撚動手中佛珠。
廳里又靜默下來。
葉云亭發(fā)現(xiàn),這母子二人的話實在是少得驚人。每次見面最后都總會以靜默收場。他們似乎也習(xí)慣了這樣的模式,倒是他這個外人在一旁坐立不安,搜腸刮肚想要想些話來暖場,但他初來乍到,說些什么都似乎不太合適,于是只能也跟著靜默著。
一盞茶之后,李鳳岐方才又開了口:“我有些事情想問問母親。”
“何事?”老王妃手一頓,轉(zhuǎn)動的佛珠便靜止下來。
李鳳岐:“舊事,這里不便說?!?/p>
老王妃默了默,緩緩起身:“去里面吧?!?/p>
李鳳岐轉(zhuǎn)動輪椅,緊隨其后,經(jīng)過葉云亭身前時,他在葉云亭手臂上按了按:“我去去便回,有些事……日后再告訴你?!?/p>
葉云亭點頭,他倒是沒有什么不滿。他雖然與李鳳岐在一條船上,但實際上也才合作了半個月,若是要緊的事,李鳳岐就是不說,他也會主動避嫌。
有時候知道得越少,才能活得長久。
李鳳岐隨老王妃去了后頭的小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