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恕想,她累了,所以不準(zhǔn)備跟他說話了。
他的預(yù)估是精準(zhǔn)的,果然,她的下一句話是講自己還有事,先走一步。
他的身體沒有動。
不過她還是極為善良的人,甚至還對他寒暄道,天氣熱,注意防暑。
簡韶笑著說:“再見。”
她步履輕快地離開了花店。
簡韶輕松地想,兩人之間是熟悉的陌生人,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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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的時間快要到了,店員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休息處的桌前,柔聲詢問:“請問——您還需要些什么嗎?”
男人坐在這里很久了,久到她以為,他其實是一座大衛(wèi)式的雕塑。
在他第一天過來買花時,她便注意到他了。因為他的氣質(zhì)實在是太獨(dú)特,低調(diào)、漠然,像冷藏后的花莖,有一種冰冷的、支撐的感覺。
他連著買了三天的花,每一次都是在彼得拉克十四行詩第47號響起前來到店里,然后在104、123結(jié)束的末尾離開。
剛開始她以為他對這家花店情有獨(dú)鐘,不過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他對花根本不感興趣?;ㄊ潭紨R在手畔,仿佛只是一種習(xí)慣的陪伴。
昨天,她沒忍住問了一句:“您對店里的花還滿意嗎?”他終于看了花束一眼,說非常香。
店員不免笑道:“禮品花怎么會不香呢?”
她在心里斷定,他過往絕不是常買花的人。
今天,123號結(jié)束的末尾,他依然坐在休息處沒有離開。她注意到,他正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
“您還需要些什么嗎?”店員隱晦地問。
他微微抬起眼。她發(fā)現(xiàn)他的輪廓其實十分冷峻,淺色的衣服讓眉眼更加濃郁。
他冷不丁地問了她一個奇怪的問題:“這里是哪里?”
店員一怔,下意識報出了店名。
他仿佛確認(rèn)了心中所想,面部神色呈現(xiàn)片刻放空。
隋恕想,他不是不知道這一切是真實的,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去確認(rèn)。
這是幻覺嗎?
不是的。
他輕輕地對自己說,不是幻覺。他只是非常會假裝,非常擅長欺騙自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隋恕慢條斯理地想,很多時候他都能騙過自己,欺騙自己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他會繼承他們的習(xí)慣,他們的做事方式,就像他們依然生活在他身邊一樣。
只是,總有人會跳出來告訴他,軟木板是空白的。
額頭鼓漲起來,刺痛的感覺從神經(jīng)末梢滲透進(jìn)骨組織中。他感到了抑制不住的疼痛。
他想,他可能生病了。
店員看到他起身,禮貌地說抱歉。
男人抱著花走出了商店,桌子上落著一張未帶走的便箋紙。
店員好奇地湊上前,那是第104號的底本詩:
Talm'hainprigionchenonm'apreneserra,nepersuomiritien,nèscioglieillaccio.
我仿佛被囚禁,但又半開羅網(wǎng);我想走出牢獄,但又鐵索啷當(dāng)。
enonm'ancideamor,enonmiferra,nemivuolvivo,nèmitraed'impaccio.veggiosenz'occhienonholinguaegrido.
愛情既不殺我,也不讓我飛翔;既不讓我活,也不令我脫困。兩眼黯然無光,欲呼無聲,欲語無言。
ebramodiperir,echiegioaita,edhoinodiomestesso,edamoaltrui.Pascomididolor,piangendoiorido.
我渴望毀滅,但又向人乞求生存,我厭惡自己,但愛別人卻是真心。我以憂傷為食,帶淚而笑。
egualmentemispiacemorteevita.Inquestostatoson,Donnapervoi.
生命對我固不可貴,死也不足惜。這樣的命運(yùn),愛人,全因為你。
﹉
簡韶買了當(dāng)?shù)靥厣哪觑?、鮑魚罐頭,又訂了一份香煎馬鮫魚外賣,和小祈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小年。
除了他總是試圖讓她一起穿“大字衣”,其他都很好。
“這樣子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倆是一對啦!”小祈開心地說,“穿吧穿吧穿吧,好不好嘛……”
簡韶腹誹,要是兩人真的穿著這種衣服上街,估計第二天就會被華人同胞拍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
不過她還是可以理解小祈的審美為什么這么奇怪,海底常年見不到什么光線,更沒有顏色,他會覺得大紅大紫這種帶有極強(qiáng)視覺沖擊性的色彩非常正常。
簡韶只得使出殺手锏,飛快地親他一下。他立馬忘記衣服的事,追著她繼續(xù)要親親了。
男朋友祈比寶寶祈難纏了,但是一樣好哄!
擔(dān)心小祈多想,簡韶沒把遇到隋恕的事情告訴他。不過她還是多留了一份心,讓小祈這幾天都不要出門。
“那我等你回來。”小祈乖乖地坐在板凳上。
簡韶摸摸他的腦袋:“你最聽話啦!”
“聽話!”小祈舉爪子。
一切確實沒出什么差錯,也沒有人打擾他們的生活。
只是路過花店時,簡韶再度碰上隋恕從店里走出來。
他依然抱著一束海棠。
“好巧?!彼逅∥⑿χf。
簡韶不得不停下腳步,和他打招呼。
隋恕頷首,紳士地為她讓開道路。
“再見。”他說。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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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韶發(fā)現(xiàn)城市真的很小,而相遇的確非常容易。
華人商會舉辦的舞獅會上,她甚至看到了多年不見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一問才知道對方高中畢業(yè)因為成績不算太好,就申請了這邊的本科。QS排名高,費(fèi)用不算貴,算起來比讀民辦性價比高。
“我現(xiàn)在是一名vlog博主了?!?
簡韶由衷地為她高興。
熱鬧的街頭,簡韶掃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居然又掃到了隋恕的面孔。
他的身形清峻、筆挺,和周圍的人群格格不入。
沒想到他也會過來觀看這樣的活動,簡韶沖他招了招手,隋恕回以溫和的微笑。
兩個人好像真的變成了關(guān)系尚可的朋友了呢。
舞獅的場地毗鄰年貨市集,簡韶被人群擠出一身汗,干脆離開小廣場。
她從口袋里掏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備忘清單,只見題頭被人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饑餓的男朋友,要吃罐頭——
后面畫了一個圈,伸出兩只饑餓的爪子,抱著一盤鮑魚。
這是誰做的壞事,不言而喻。
一道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清清冷冷?!斑@里的鮑魚罐頭味道一般?!?
簡韶轉(zhuǎn)過身,仰頭看到了隋恕。
他今天穿著一條淺亞麻灰襯衫,低調(diào)的純色設(shè)計,扣子是精巧的貝殼。
火辣辣的陽光直射在她的臉上,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簡韶下意識發(fā)出一點(diǎn)鼻音:“嗯?”
她的位置是迎著光線的,而隋恕背對著太陽。她仰臉看過來的時候,陽光和她的面容都被完整、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皮底下。
包括臉上細(xì)小的絨毛,包括翹起來的、散在風(fēng)里的鬢發(fā)。
陽光被擋住。
簡韶抬眼,一只手擋在她的頭頂。
“啊,謝謝……”她本能地道謝。
他是體貼的人,以前談戀愛的時候去學(xué)校接她,總會給她順手帶一份點(diǎn)心。
簡韶眉眼彎彎,沖他笑了笑。
隋恕的目光有些沉。
站在他的身前,剛好能被他的影子擋住。簡韶在陰涼里說:“我沒在這條街買過。”想了想,她又不好意思地說:“我以前很少吃海鮮,吃起來總覺得味道都差不多?!?
有些像他帶她去做漂亮造型、參加宴會,她分不清各種寶石有什么區(qū)別,也認(rèn)不出那么多牌子。那時候她害怕他看不起她,總憋著一股勁,不敢問也不敢說。
想到這里,她不由感慨地對隋恕說:“如果是以前的話,我可能不會告訴你?!?
他的目光很專注,聲音像大提琴,低沉柔和:“嗯?我能知道為什么嗎?”
富盛的日光滾燙在涼鞋上,裙擺被微風(fēng)吹的一直晃。
不再是戀愛關(guān)系,相處起來反而十分輕松。簡韶終于能坦誠地告訴他:“因為害怕被嘲笑。”
她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一直微笑著,掰著手指頭回憶:“我剛上大學(xué)的時候其實……有一點(diǎn)土土的。那個時候我扎著一個低馬尾,不會搭配衣服,沒出過遠(yuǎn)門,什么都不懂,只會做一點(diǎn)高考題。平城實在是太大了——”
她笑的無奈:“大家很好,只不過我不夠好。”
椰子樹輕輕搖曳,隋恕安靜地,聽著她說話。
“我學(xué)會了用化妝品,有了自己喜歡的衣服風(fēng)格……”簡韶慢慢數(shù)到,“但是我的宿舍太小了,是三層的床架,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我睡在驛站的貨架上。在這里很難有隱私空間?!?
“所以我特別感謝你——”簡韶忽而對上他的眼睛。她的整張臉都是真誠的,黑曜石一樣的眼珠子閃閃發(fā)光。
“我從宿舍搬走的那天,特別開心……”簡韶浸入回憶的潮水,聲線很輕,“那天的夕陽特別美,整條樓道全是金燦燦的色調(diào),最盡頭的窗子像淌過融化的蜜蠟。很多人都在看我——或許是非常羨慕我,也可能是別的。下樓的時候,非常的不真實……”
“這是第一次我從這條樓梯上下去,有人幫我提箱子、搬東西。以前開學(xué)、放假,我都是自己扛笨重的箱子,每一次胳膊都要酸痛三四天……我從樓上走下來,你就在宿舍樓下的車?yán)锏戎摇!?
簡韶想,他可能不知道,那個時候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步一步,帶著她所有的欣喜、擔(dān)憂、自卑、勇氣,朝他走過去的——
“所以我特別感謝你。”
感謝你短暫地給一個年輕的女孩提供了安身之所,滿足了她未完成的期望,和小小的、不敢告訴別人的虛榮。
隋恕直直地盯著她,諸多的復(fù)雜纏繞在他的眼瞳中,越來越深,越來越沉。
他突然開口:“可是,我從未這樣看待過你——”
可是他從未因為她的出身看不起過她。他從未覺得,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有的人承載的罪孽要多一些,而有的人則更干凈。
簡韶睜大了眼睛。
隋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所的。
他沒有開燈,任憑身體陷入無邊的黑暗,被夜色淹沒。
這是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漫天的星星像一張巨大的捕夢網(wǎng)。
他或許已經(jīng)睡著了,也或許僅僅是落入了網(wǎng)中,再也走不出這場夢境。
兩個人在一起這么久,唯一令她記憶猶新的事情,竟然是最開始的時候,他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將她接到家里住的舉動。
他覺得自己非常可笑。
隋恕像被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扼住咽喉,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
黑漆漆的窗格,是宣判的槍口。
回憶里最甜蜜的部分,是便宜行事的毒藥糖果。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對她,根本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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