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天空已經(jīng)完全陰沉了下來。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仿佛下一刻就會整片傾軋下來。下方的海水已經(jīng)變成了深深的黑藍(lán)色,暴烈的海風(fēng)卷著巨浪, 一次又一次地沖擊船身。巨大的風(fēng)浪聲掩蓋了人聲, 幾艘船只之間,只能靠扯著嗓子吼叫以及打手勢傳遞信息。
所有船只的船帆都已經(jīng)降了下來,大部分人此時都已經(jīng)躲到了船艙之中去,唯有蕭止戈幾人還在甲板上, 聽將士匯報幾艘船只的即時狀況。十艘船此時已經(jīng)排列成了方陣,主船在中間,副船護(hù)衛(wèi)四周。船只與船只之間用人腿粗的鐵索連了起來, 相連的船只隨著海浪上下起伏。
最后一個檢查鐵索的將士傳回消息:“全都檢查好了, 沒有松動!”
此時天上已經(jīng)砸下了黃豆大的雨點(diǎn),先是一顆顆砸在甲板上, 很快便連成了片,成傾盆之勢。蕭止戈將安長卿推進(jìn)船艙,繼續(xù)沉聲說了最后一道指令:“所有人立刻撤回船艙內(nèi), 栓好艙門, 盡量找個固定的地方抓住,風(fēng)暴停息之前,不允許四處走動! ”
說完又用軍旗打了幾個行軍的旗語, 確保所有人都撤回船艙內(nèi)后, 他方才下了甲板,回了船艙。
待他進(jìn)來,安長卿便拴好艙門, 又拿了一身干衣裳叫蕭止戈趕緊換上——就在外面那一會兒,蕭止戈已經(jīng)全身濕透了。
時間緊急, 蕭止戈直接脫掉了濕透的衣裳,迅速換好后,才拿出一根結(jié)實(shí)的繩索,兩頭分別系在他與安長卿的腰上。安長卿用力拽了拽繩索,紋絲不動,雖然勒得腰有些疼,但也安心了一點(diǎn)。
外頭雨聲更大了些,船身也開始劇烈起伏起來。
“坐在這里,我抱著你?!笔捴垢昱滤ε拢约罕晨看查?,腳蹬在船艙壁板上,示意安長卿坐在他雙腿中間來。
安長卿依言坐過去,背緊靠著蕭止戈溫?zé)岬男靥拧J捴垢暝谒蟮募t紋上輕吻了一下,沉聲道:“別怕?!?/p>
說罷將連著兩人腰部的繩索穿過床頭鏤空之處,再在手掌上纏繞了幾圈牢牢握住,用一種十分繾綣的姿勢擁緊他,才道:“好了,只要船不翻,我們不會有事?!?/p>
安長卿靠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輕輕“嗯”了一聲。誰也沒有說若是船翻了該怎么辦。這汪洋大海之中,風(fēng)暴肆虐,若是船真翻了,他們腰間的繩索綁得這樣緊,就是死了,想來也能死在一起。
蕭止戈顯然與他也是一樣的想法,兩人靜默地靠在一起。繩索將他們和床固定在一起,隨著整艘船上下起伏顛簸。外面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船艙內(nèi)沒有點(diǎn)火燭,目之所及盡是黑暗。倒是外面的風(fēng)浪聲越來越大,一開始還是正常的聲音,到了后面,竟似巨獸咆哮。偶爾還有刺目的閃電劃破黑暗,堪堪從縫隙之中照進(jìn)來,帶來一絲絲光亮。
風(fēng)聲、雨聲、浪聲和雷鳴聲交織在一起,片刻不歇。黑暗中聽得久了,漸漸便會產(chǎn)生一種這些聲音都漸漸遠(yuǎn)去的空茫感,只有耳邊沉重的呼吸聲和悶悶的心跳聲還在響著。
安長卿閉著眼,極力感受著蕭止戈的體溫。但風(fēng)暴天太冷了。人靜坐著一動不動,體溫便慢慢降了下來,與這滿室的寒涼差不多的冷。黑暗里時間也變得更慢。外面聲響一刻不歇,只有船只起伏越來越大,是比馬上馳騁還要大的起伏,就好像下一刻整個船艙就會翻轉(zhuǎn)過來,連身后的木床都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蕭止戈一聲不吭,只是呼吸越發(fā)沉重。安長卿睜開眼睛,只是這漆黑之中,睜眼與閉眼似乎也并無太大的差別。黑暗中他摸索著握住蕭止戈的手,蕭止戈的右手纏著固定兩人的繩索,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jìn)皮肉里,那手的溫度似乎比海水還要涼。
“疼不疼?”繩索在手上勒得太緊,血脈滯塞不通,便變得冰涼無比。安長卿摸索著摀住他的手背,手指輕輕地按揉。
“不疼?!焙诎道飩鱽砟腥说统恋纳ひ?,微涼的嘴唇無意擦過他的耳廓:“怕不怕?”
安長卿搖了搖頭,想起他看不見,又道:“不怕,有你?!?/p>
男人就低低地笑了笑,繼續(xù)與他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
外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始終沒有亮起來,反而是外面隱約傳來木頭斷裂的聲響。嘎吱嘎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斷了。
蕭止戈說閑話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反倒把自己說得口干舌燥,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他低聲道:“喏喏,我渴了?!?/p>
這時候也沒法喝水,安長卿只能道:“那你別說話,換我給你講故事?!?/p>
蕭止戈沒應(yīng),只道:“你把頭側(cè)過來。”
安長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憑感覺將臉側(cè)了過去。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兩瓣冰涼的、略有有些干燥的唇吻在了他的唇上。安長卿身體微微一顫,順勢啟唇,接納了他的侵入。
外面木頭的斷裂聲還在持續(xù),船艙內(nèi),兩人前胸貼著后背,竭盡全力地親吻著。
船只在海上顛簸,忽然猛地一顫,兩人亦跟著重重一顛,牙齒磕在嘴唇上,唇齒間便彌漫出咸腥味道。蕭止戈痛“嘶”一聲,意猶未盡地在他唇上舔了一圈,方才放開他,舔了舔磕破的嘴唇笑道:“這就不渴了,喏喏給我講故事吧。 ”
安長卿喘勻了氣,重心向后靠在他身上,拿后腦勺輕輕撞了他一下:“我又不想講了?!?/p>
“可是我想聽?!?/p>
蕭止戈越發(fā)用力地攬住他的腰,黑暗之中,他的手掌已經(jīng)被粗糙的繩索磨破了皮,皮膚上傳來悶悶的疼。船體的震顫卻一陣比一陣大,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用力地撞擊船只。然而他只作無事,一邊用盡全力拽緊繩索蹬住船板固定住二人,一邊磨著安長卿給他講故事。
安長卿到底還是講了。
他想了想,道:“我給你講一個前世的故事吧,以前怕你聽了不高興,一直沒告訴你?,F(xiàn)在倒是可以說了?!彼怯X得,萬一這關(guān)真過不去,他不能帶著這個秘密走。
況且,他能重活一世,或許蕭止戈也能。有了心愛之人作陪,有時候死亡也并不是個太難面對的事情。
“我之前告訴你,我做夢預(yù)知的那些事情,其實(shí)不是我夢見的?!闭f起上一世的事情,安長卿的心緒已經(jīng)很平靜,聲音也是沉穩(wěn)的:“我其實(shí)重活了一世。就在你我大婚那天?!?/p>
“重生?”
“嗯?!?/p>
“那你重生前的那一世,你跟誰在一起?”蕭止戈有些酸溜溜地問。
安長卿在黑暗里翻了個白眼,就笑:“應(yīng)該算是和你在一起?!?/p>
蕭止戈不滿地在他頸邊輕咬了一下:“算是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安長卿就將兩人那些年間的事情細(xì)細(xì)講給他聽,一直說到鄴京城破,他在棲梧宮自裁,廢太子入主皇宮,安長卿化做一縷孤魂游蕩世間。
“如此懦弱無能,怎么可能是我?”蕭止戈擰著眉,斬釘截鐵地說。
安長卿翻舊賬:“也不知道大婚那晚是誰去了書房睡?!?/p>
這人這些年越發(fā)囂張肆意,大約早就忘了當(dāng)初自己做過的混賬事。
蕭止戈就不說話了,默了默,才在他頸側(cè)蹭了蹭,低聲道:“若不是你追著我,或許我又會重蹈覆轍……其實(shí)我就是這么膽小?!?/p>
他在感情上就是如此地懦弱膽怯。當(dāng)初若不是安長卿一再主動示好,或許他當(dāng)真會用自以為對他的好的方法避開他、躲著他。只因?yàn)樗雷约好暡缓?,凡是見過他的,沒有不畏懼他的。安長卿在他心里的位置太特殊了,即便長大后兩人并未再見面,但他仍然將他視為滿身血腥之中的一點(diǎn)純白,仿佛這樣就不會徹底迷失了自己,在這人世間還留有一絲牽絆。他太害怕在安長卿眼中看到和其他人一樣的畏懼恐懼了,所以他先做了逃兵。
“對不起,上一世沒有保護(hù)好你?!?/p>
安長卿搖了搖頭,輕聲道:“你看,這就是我之前不想告訴你的原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