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長卿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脊背挺直的帝王,仿佛也被西斜落日染上了沉重暮氣。
“少爺,要不要吃些東西?”
耳邊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安長卿恍惚間睜開眼,就看到安福那張白面團子一般喜慶的臉。見他愣愣地不說話,安福又叫了一聲︰“少爺?”
安長卿迷糊間動了動身體,只覺得一陣虛軟無力。好似變成了一團棉花,軟綿綿輕飄飄,動作都落不到實處,仿佛不是自己的身體。
是了,確實不該是他的身體,畢竟他早就死了,化成一縷魂魄飄蕩了許多年。
安福見他這樣卻慌了,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叫人,“莫不是藥出了問題?少爺你等著!我這就去叫大夫!”
說完他便著急忙慌往外跑,卻冷不防撞上了往里走的一行人。
“這都要出門了,還在亂跑什么?”
出聲的是個相貌清雋中年男子,一雙丹鳳眼與安長卿如出一轍,便是安長卿的父親,大鄴丞相、靖安侯安知恪。他身側(cè)跟著夫人李氏及李氏的丫鬟,再后面還有幾個膀大腰圓的下人。
安福連忙跪下回話︰“公子他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昨天的藥吃多了……”
這門親事安長卿一開始就不愿意。大鄴雖然民風(fēng)開放,南風(fēng)盛行,但也從未有娶男妻的先例。更何況北戰(zhàn)王蕭止戈在鄴京聲名狼藉,傳聞他性情喜怒無常,殘暴嗜血,每月府里都有被打死打殘的下人抬出來。就算安長卿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子,但讓他嫁給蕭止戈,從此當(dāng)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不保夕的王妃,他也是不甘心的。
他滿心想的也不過是早日取得功名出仕,庇護母親照應(yīng)妹妹罷了。
可同北戰(zhàn)王的婚事,打碎了他所有的計劃。
他也曾試圖抗爭,但換來的只是一包軟筋散,吃下去后渾身脫力渾渾噩噩,只能任由丫鬟們像木偶一般擺弄打扮,換上了大紅喜服。
“不必費事,王府的迎親隊伍已經(jīng)到了?!卑仓[擺手,目光在安長卿臉上停了停,接著又道︰“扶三少爺出去。”
昏昏沉沉間,安長卿便被蓋上了紅蓋頭,又被兩個下人架起往外走。
他身上使不上力,腦子也糊涂著,恍惚間只覺得架著自己的兩條胳膊格外有力,手臂上傳來的疼痛感也格外真實,一點都不像是夢境。
上了花轎,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繞著鄴京□□一圈才到了北戰(zhàn)王府。
王府賓客滿座,大家心照不宣的說笑著,都仿佛在看一場鬧劇。
北戰(zhàn)王生母早逝,十歲那年又有太清觀的仙師批命,言他戾氣太重,殺孽纏身。因此越發(fā)不得安慶帝歡心。不過十二歲便自請去軍中歷練。邊關(guān)八載,蕭止戈從無名小卒成了大鄴十二將軍之一,手握雁州兵權(quán),全是靠著尸山血海殺出來的功勛榮耀。而北戰(zhàn)王蕭止戈“殺神”之名,不僅北狄人聞風(fēng)喪膽,就連大鄴百姓,也畏懼他的殘暴。
市井間甚至有小兒傳唱︰天上殺神,人間太歲,地府阿修羅。蕭止戈之兇名,可見一斑。
蕭止戈兇名愈盛,安慶帝也愈發(fā)不喜這個兒子,但又要靠著他鎮(zhèn)守雁州跟北狄人抗衡,兩相權(quán)衡之下,只能對這個兒子視而不見。原本還擔(dān)心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現(xiàn)在他主動拒了太后指婚,說自己喜歡男人,還要迎娶安相國的第三子做正妃。雖然荒唐,卻也讓人放心。
龍顏大悅之下,安慶帝甚至下旨讓宗正寺好好準備,北戰(zhàn)王府的婚事就這么熱熱鬧鬧的操辦了起來,甚至比太子大婚時還要熱鬧幾分。只是那些前來觀禮的賓客,是真心祝賀還是想看北戰(zhàn)王的熱鬧,就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席上觥籌交錯間,也有人替那相府的三少爺扼腕??蓱z好好一個美人,落到了暴戾的北戰(zhàn)王手里,還不知道要被如何磋磨,能不能活過新婚之夜都未可知。
要說起來,這位三少爺在鄴京名頭也不小。他的生母是安相國的小妾,曾是鄴京最大青.樓群芳苑的清倌人。生得艷冶柔媚,瑰姿艷逸,又能歌善舞頗具才情,在當(dāng)時有“鄴京第一美人”之稱。安長卿隨了生母的好容貌,幼時便玲瓏可愛,及至少年,眉眼長開,越發(fā)風(fēng).流俊美。只是美則美矣,卻是個腹內(nèi)空空的草包美人,聽說還曾觸怒夫子,被從族學(xué)中趕了出來。
賓客們嘴上惋惜著,臉上卻帶著興致盎然的表情,看著蒙著大紅蓋頭的安長卿被喜婆扶下了轎子。
安長卿被蒙著頭,只能看清腳下方寸之地,昏漲的頭腦這時已經(jīng)清晰了一些,身體的疲軟也消散了。如今他只有滿腹的疑惑,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任由喜婆將自己扶了下來。
堪堪站穩(wěn),面前便伸過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掌。指節(jié)略粗大,指腹和虎口處布滿老繭,一看便是拿慣了刀槍的手。再往上是一截大紅滾金邊的喜服寬袖,至于其他的,卻因為紅蓋頭遮擋視線,看不到了。
——這是蕭止戈的手。
安長卿的心臟怦怦跳了起來,他記起來了,當(dāng)年大婚的時候,也曾有這樣一只手伸向他。只是他那時候滿腹不甘和對未來的恐懼。對蕭止戈敢怒不敢言,以沉默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手。
甚至都沒有好好看看這只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掌。
輕輕抿了抿唇,安長卿又想起他死后那些年,在棲梧宮獨自飲酒、滿目蒼涼卻又沉默不語的帝王。
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當(dāng)年他選了最艱難的那條路,傷己傷人。如今雖然不知道為何又回到了大婚這一日,安長卿卻想試試另一條路。
在那只手收回去之前,安長卿緩慢又堅定地握住了它。
那只手果然跟想象中一樣粗糙,掌心的繭子磨蹭著皮膚,刺刺癢癢,但也有一種被包裹著的踏實的安穩(wěn)感。
蕭止戈感受到手心的柔軟,深不可測的眼底劃過一道異芒,眉宇間的陰鷙散了幾分,冷硬的唇微不可察的彎出淺淺弧度。
兩人相攜走到正廳才松開手,改為握住紅綢兩端,
司禮太監(jiān)用尖而細的聲音高聲唱禮,“一拜天地——”
兩人并肩而立,一根紅綢連著彼此,在唱禮聲中彎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