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所謂千秋節(jié),即皇帝誕辰,取其千秋萬歲之意。
離宮位于驪山北麓,桂殿蘭宮依山而建,深秋時草木多半枯敗,更襯出飛閣流丹,鮮艷華美。這場夜宴果然如李延貞所說的別出心裁了,不設在宮殿之中,而是露天席座,濱臨一方碧湖,放眼就可觀覽驪山風光。不過歸根到底,也只是換個地方縱情聲色,歌舞享樂罷了。
靡靡樂音悠轉,滿天星河都醺然沈醉。恩寵不減的姜昭儀陪侍在李延貞旁側,掃了一眼下方,抿唇笑道:“早聽說教坊特為陛下編了支新舞,如今看來,果真是有絕世之姿。”
李延貞半醉半醒間發(fā)出了聲疑問。
姜媛微擡了下巴,“喏?!?/p>
此時絲弦聲猛一折轉,潺潺而來,李延貞隨著望去,酒意頓時消了大半,席間有人驚嘆出聲。
緋衣舞姬們不知何時紛紛向一旁傾側過身去,猶如花綻,顯露出身后孑然獨立的白衣舞姬。那女子一襲白衫似雪,竟是站在了湖水之上,拈指作蓮,舒展開柔軟身段翩然起舞,一雙赤足踏在水上,一步一步惹得秋水珠濺,洇濕裙角。她舞姿極為嫵媚,模樣卻清麗動人,驀然偏頭望來,璨然一笑,宛若水中精魅。
楚明允瞥了一眼,便索然無趣地收回了視線。旁人目瞪口呆,而他自然看得出其中奧妙:這湖中早搭設了石板,低于水面幾寸,舞姬看似在水中舞,實則都是踩在石上。
楚明允一手握著玉杯,一手撐著下頜,目光不由自主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對面的蘇世譽身上。蘇世譽稍側著頭,同眾人一樣望向舞姬,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尋不出什么贊嘆欣喜意味,又或者說,他的情緒起伏向來都微乎其微,難以從神色覺察,即使楚明允離得那樣近過,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指腹不自覺摩挲著杯沿,楚明允看著暖色燈火映亮了他墨色眼眸,一線陰影沿著他白皙脖頸漏入衣領,一毫一寸,都是曾親吻廝磨過的。
蘇世譽回過頭來,不經(jīng)意正對上楚明允的視線,遙遙相隔,他楞了一瞬,轉而淡淡垂眸避開。
楚明允捏緊了玉杯,默不作聲地將酒飲盡。
片刻間這支舞已經(jīng)結束,白衣舞姬踏上繡毯,尚有細小水珠自足上滑落。她盈盈一拜,開口正要說些祝詞,不遠處猛然傳來了轟隆一聲悶響,厲如驚雷,連帶著腳下都震顫,湖水激蕩。緊接著驪山上丘巒崩摧,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靠近宮室的峰巒上林木迅速倒伏一片,隨即如傾頹般轟然滾下,像是山中鎮(zhèn)壓的巨獸掙開了禁錮,咆哮怒吼,轟鳴聲響中亂石裹挾著沙土奔涌,瞬間將樓閣沖毀覆沒,繼而洶涌襲來。
“怎么回事?”楚明允猛然起身。
姜媛臉色一變,正要抽身離去就被人扯進懷中,迸濺的碎石擦著發(fā)鬢掠過,方才動作再慢一分就能要了命,她驚愕地擡眼看著李延貞:“陛下……”
“小心點?!崩钛迂戭櫜簧峡此袂?,忙護著她隨侍衛(wèi)往一旁退去。
煙塵撲卷過來,漫揚蔽空,地面震顫得更加厲害,無數(shù)人還沈浸在絕妙的水中舞里,轉眼卻要面臨山崩,奔走逃離,失了朝臣風度,倉皇不已。山石滾落的巨響和驚懼尖叫的人聲混在一起,頃刻間就如沸水炸開了鍋。
蘇世譽下意識往對面看了一眼,沙塵彌漫中視野昏暗受阻,但依稀能看見席位上已經(jīng)沒了人,他松了口氣,向上位疾步而去,卻也空了。蘇世譽轉身竭力四顧,滿目混沌,沒見到李延貞身影,倒因吸入了煙塵忍不住低咳了兩聲。
這時他忽然讓人抓住了手,被一把圈在懷中,那人一只手替他掩住了口鼻,渾濁沙土氣味中蘇世譽嗅見對方指間的一絲檀香,心頭驀然一顫,而抓著他的那只手修長有力,握得緊到他都覺得指骨生疼,根本無從掙脫。
楚明允將他帶到湖另一邊的安全處,松開手折身便往回走,只丟下一句:“在這里等我?!?/p>
蘇世譽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你去哪里?”
楚明允轉過身來,眉目間的冷凝神色陡然消融,他扯出一絲笑意問道:“你擔心我?”
“你的人在這附近?”蘇世譽不答反問。
“你擔心我?”楚明允緊盯著他。
蘇世譽移開視線望向傾塌的山崖,微皺了眉,“這場山崩難道是你……”
素白手指按在唇上打斷了他的話,楚明允笑了一聲,“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不會回答?!笔持秆刂拇骄€輕劃過,楚明允收回手在指尖舔了舔,笑道:“哪里也不準去,在這里等我一會兒。”言罷直接離去,眨眼間身影已沒入混沌煙塵之中。
蘇世譽僵在原地,然后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將方才的畫面清出了腦海。他遲疑一瞬,還是返回了那片混亂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