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越一對上他的眼神就敗下陣來,暗自掙扎了一會,轉身走回廳里直接坐在了楚明允旁邊,擺足了架勢,“姓楚的,我跟你談談吧?!?/p>
楚明允全神貫注地剝著手中橘子,并不理他。
“我靠跟你說話呢!”杜越忍不住擡腳要踹上去,楚明允這才掀起眼簾瞥了他一眼,他默默又收回了腳。然后杜越發(fā)覺不對勁,楚明允眼角狹長,眉目低垂時顯出點若有似無的陰影,艷麗中偏透著一股冷肅,他盯了半晌,后知后覺地明白不對勁在哪兒了。
楚明允這時像極了他十五歲剛到蒼梧山時的樣子,沒有似笑非笑的神情,沒有挑事欠抽的言語,不聲不吭地沉默到杜越還以為他是個啞巴,任旁人怎么說話他都不理睬,一雙眼眸映出天光云影,石潭清泉。
思及此,杜越重重地嘆了一聲,看了眼身旁的秦昭,正正經經地起了話頭:“你跟我表哥可算鬧崩了?”
“……”秦昭覺得這句話一點也不正經,可見杜越認真地板著臉,只好配合地繼續(xù)旁聽。
他知道楚明允不搭理他,索性也不在乎了,“不是我說啊,我表哥那么好的脾氣,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他跟誰生過氣,能跟他鬧崩,你也真有本事,這點我服……”
秦昭忍不住咳了聲,“杜越?!?/p>
話被打斷,杜越干脆又醞釀了會兒,才道:“我到長安這么久了,也不是沒聽過你的名聲,前陣子還有那么多官兵堵在門口,我也不傻,是兄弟就坦白說,你是不是想搞什么,我表哥是不是因為這個跟你翻臉的?”
秦昭不由心頭微緊,卻見楚明允依舊不為所動,沒有開口的意思。
身旁小爐中炭火劈啪輕響了一聲,杜越又長嘆了口氣,“你說你沒事瞎折騰個什么?百里師傅是不是一開始跟你說過他的劍從不教人復仇?雖然我不知道你后來怎么糊弄他的,也不知道你想復什么仇,可是何必呢?姓楚的,你看你現(xiàn)在過的多好啊,當了個這么大的官兒,多少人害怕你,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還這么有錢,你不能不報仇嗎,這樣也不至于跟我表哥鬧成這樣,就不能放下嗎?”
“不能?!背髟式K于開口,干脆果斷。
“為什么?”杜越不能理解,“你……”
“若是為了快活享樂,我大可不必走到這一步,我就該死在十三年前的涼州城?!背髟什粠дZ氣道,“死在馬蹄下,死在亂箭里,或者也被吊在城樓上,都好,我何必要活到現(xiàn)在?”
杜越楞了一下,隱約意識到了什么,急忙勸他,“你說那時候打仗我知道,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啊,現(xiàn)在天下太太平平的……”
“天下太平?”楚明允斷了他的話,玩味地將這一詞體味著,“你能看出什么就說天下太平,是不是要等到被滅了國的時候才會覺得兇險?外敵,內亂,這一觸即潰的樣子,如今都不用匈奴再動手,朝廷自己的人都會屠城了,還想等到什么時候?”
“為什么不能放下?”楚明允自言自語似的,“為什么十三年前我沒有拔劍陪她站在一起,為什么我要一個人逃出城,活到現(xiàn)在?”
他話音并不激烈,甚至稱得上輕緩,眉眼間卻分明流露出陰戾,杜越對著他這模樣有些不寒而栗,話音卡在喉中。
突然的喧鬧打破了滿廳死寂,渾厚鐘聲漫過十里雪地滾淌而來,煙火雀躍耀空,爆竹聲響徹連成一片,滿城歡騰。
楚明允倏然就笑了出聲,毫無征兆,眼中仍無一絲溫度。
杜越不禁往后縮了一下,幾乎被他的喜怒無常嚇出了冷汗。
“錯了?!背髟瘦p聲笑著,“已經十四年了。”
秦昭將杜越送回藥廬又出來時,煙火爆竹聲都已靜下,寒夜無聲,長安城沈沈睡去。他行經廊下,意外發(fā)現(xiàn)廳中仍點著燈,轉頭望見頎長身影立在庭中的一株紅梅樹下,不知站了多久。廊下燈盞曳曳,暖色燈火染上那人發(fā)上肩頭的霜雪,融化不去。
秦昭猶豫著是否上前,忽然看見積雪壓得枝椏一顫,簌簌雪落,幾瓣紅梅悠然飄轉,落在楚明允掌心。
風聲嗚咽,摧得窗欞震響。
蘇世譽擱下筆,起身走到窗邊,長風吹起他的發(fā),凜厲中仿佛裹挾著淡淡寒梅冷香,細嗅卻無,似是錯覺。蘇世譽關緊了窗,坐回了書案后,燭火躍動,照著滿卷公文。
一夜風雪。
休朝的日子閑散枯燥地過去,直到上元節(jié)那日,太尉府有客前來。一位是楚明允等了許久的使臣,恭敬奉上了西陵兵權,滿口冠冕堂皇,與其他藩王相去無幾,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有多言。而另一位,則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楚明允瞧著廳中一身紅衣的女子,開門見山道:“有事?”
陸清和行了一禮,笑道:“小女的確有事相求,不過太尉大人放心,只是舉手之勞。”
楚明允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陸清和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大人能否派人送我入宮一趟?”她忙補充,“我只是想見一見陛下。”
上元之夜,從來是情人相會的佳期。
楚明允了然,微挑了眉,“我看起來有這么好心?”
“小女別無所有,若是找別的大人斷然是無望的,”陸清和看著他笑笑,“但我覺得太尉大人會幫我,所以就來碰碰運氣?!?/p>
“你爹就是刑部尚書,找他不是更方便?”楚明允有些不耐煩,“你既然對陛下有意,陸仕會不同意你嫁進宮?”
少女心思被直白說破,陸清和臉上一紅,聽了他后話轉而搖頭笑了開,“大人想錯了。我是思慕陛下,想要見他,可又不是想當皇后,為什么要嫁進宮呢?”
楚明允擡眼看她,陸清和沖著楚明允笑,眼神明亮,“這又不矛盾,不過是我恰好喜歡他,而他恰好是皇帝罷了。我自小就獨自在外,游歷天下,現(xiàn)在也不過是讓我爹安心才暫時留在京中,等說服了他,我就要繼續(xù)上路。若是能跟陛下在一起固然很好,可是不在一起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有我想要的生活,處江湖之遠,偶爾惦念起那高居廟堂的人,是我的心上人,這樣也很好??扇糇屛壹捱M宮里,跟一群女人爭風吃醋,日夜盼他過來盼到頭白,我做不到?!彼D了頓,道,“陸清和,是要當一輩子江湖兒女的。”
四下沒有旁人,她話也說得明朗干脆,可楚明允忽然沉默了。他目光落在陸清和身上,卻似透過她望見什么遙不可及之處,一襲紅衣如火,安靜地燃在眸中明滅不定。
長久的無言令陸清和不自在起來,回想了一遍也沒覺出哪里說錯了話,不由忐忑出聲:“太尉大人?”
楚明允收回目光,擡了擡手,一個影衛(wèi)不知從何出現(xiàn),“送她進宮?!?/p>
“多謝大人!”陸清和眉眼笑開,“只用帶我入宮就好,其他都不勞大人費心?!?/p>
她毫不在意楚明允敷衍的應聲,又認真道了聲謝,轉過身腳步輕快地就要走,正要邁出正廳,陸清和忽然身形一頓,又回身看來,“今晚可是上元夜啊,太尉大人有想見的人嗎?”
“……”他沉默一瞬,“有?!?/p>
“那大人便去見啊?!标懬搴碗p手交握在身后,微偏頭看著他,笑道:“這天下,又有誰能攔得住您呢?”
楚明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