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糖(九)
人世間數(shù)十年的光陰說慢是極慢,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時, 每一彈指都像是一生, 總也瞧不到盡頭。但是說快又是極快的, 轉(zhuǎn)眼便是白云蒼狗, 東海揚塵。
大澤寺里的歲月總是這樣時快時慢, 以至于久了之后,同燈也記不得自己究竟在這里點了多少年的燈,只能通過身上偶爾出現(xiàn)的災禍和痛楚, 來判斷時日——
那人病了又很快好了;
那人躲過了一場災;
那人這一世結(jié)束了;
人生在世壽數(shù)總是難以說清的,有長有短,同燈替的是災禍痛楚, 而不是壽數(shù)。所以那人并非世世長壽,只是即便亡故也是無災無痛,安安靜靜地閉上眼。
一世帝王, 一世蜉蝣,一世乞丐,一世沙彌……
盛衰否泰總是交替的, 所以那人自帝王之后,每一世的壽數(shù)都不長,不過短短百來年,已經(jīng)幾入輪回了。上一世的沙彌終究還是只活了三十余年,死時的病痛雖然全由同燈擔了,但也仍是短壽得可惜。
不過這一世,落在那人身上的災禍病痛似乎少得多了,以至于整整十六年,同燈只替他擔過一回大一些的病痛,剩余凈是些小事,不足掛齒。
雖說災禍少了是好事,但另一方面,牽連也跟著少了。
這十六年里,同燈在這大澤寺里呆得快要入了定。若不是玄憫和薛閑時不時會來一趟,他怕是連仙都修了幾輪了。
不過這些年,江松山倒是比以前多了點人影。因為自三十多年前黑石灘一戰(zhàn)后,太常寺的太卜便知曉了大澤寺之于國師的意義,沒過幾年,江松山山腰處便多了一間獨屋,門匾上蓋了朝廷的印,專供守山人落腳。
守山人挑的是有經(jīng)驗的山夫,吃著一點兒薄俸,簡簡單單守一山太平。
他要做的事倒是不難,就是定時巡山,看著點路過之人,不讓尋常人隨意登上江松山,畢竟大澤寺內(nèi)同燈偶爾會替人受災,若是有人莽
莽撞撞地上來,總有被牽連的危險。若是山中忽然忽起雷火,便及時報給衙門,免得再燒一回山。
雖說是多了一個人,但實際上,守山人巡山也只是順著山腰走,不會冒冒失失地順著老石階,去荒廢的大澤寺轉(zhuǎn)一圈。所以這守山人和同燈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年下來,同燈也沒見過他一回,只是知道有這么一個人。
某年早春,清晨的山間薄霧還未散,一個少年人便背著一個灰布包袱上了山。暮冬遺留的寒氣還未全消,山間更是陰濕,這少年人卻將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薄而精健的肌肉來。
他皮膚算不上白,一看就是從小干活,在日頭下長大的。他頭發(fā)束得高高的,一絲不茍,筋骨間處處透著力道,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
他是上一任守山人的兒子,現(xiàn)今上山,是來接這守山的職位。
少年在山腰的守山房邊停下步子,解下包袱進了門。他將包袱放在里間的床鋪上,又掃了一眼屋內(nèi)的布置,便熟練地收拾了一番,拎起屋里的木桶,背手關(guān)上屋門,朝山間深處走去了。
他本意是要去山溪那邊打些水來,卻在路過一條石階時停住了腳。
這條石階他是知道的,沿著它一路往上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登上山頂,傳說中的鬼寺就在上頭。不知為何,少年每回聽人說起鬼寺,心里都會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總覺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越過數(shù)道山影,遙遙望過那座鬼寺,甚至看見過鬼寺里無聲亮起的燈火。
但這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所住的地方在縣城邊郊,并不在山頭上,怎么也不可能看見那樣的場景。況且不知為何,每每想起鬼寺,他總有種不知由來的感慨。
現(xiàn)今他就站在這石階前,那種莫名的感觸更是來得突然。
少年只略微猶豫了一下,便干干脆脆地抬腳上了石階。傳聞這鬼寺已經(jīng)荒了數(shù)百年了,從未有過人,沉靜而孤寂。他越往山頂去,周圍便越發(fā)安靜。
若是尋常人,怕是要覺得有些瘆得慌了,可他卻連半點兒怯意也沒生,一步三階地登上了頂。
大澤寺比他想像的要完好得多,但也荒得多。
完好是因為前殿和寶塔幾乎看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就連寺門也是好好地佇立著,只是滿含風霜?;膭t是因為,前些天冬意還未散盡時,下過一場雪,縣城里人來人往,積雪倒是早被踩沒了,可這山寺里卻依然存留著一片茫茫然的白,那種孤寂感便更為深重起來。
寺門半開著,少年在門外略微張望了一下,卻并沒有看齊全。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種想法,鬼使神差地伸手推開了寺門。
吱呀——
寺門發(fā)出一聲老舊得令人牙酸的聲響,門內(nèi)的一切便毫無遮擋地落進了少年眼里。
少年當即便愣住了,面色微愕地看著某一處,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他看見古寺寶殿長而空蕩的臺階上,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影,高而瘦,一身白袍纖塵不染,在曠寂的茫茫雪色中,顯出一種百年孤寂來。
“你是……”少年回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寺內(nèi),站在了臺階下。他抬頭看著那道白影,雙眉微蹙,疑惑道:“你是誰?怎會在這鬼寺之中?”
那一身白袍的僧人恍然一愣,盯著少年的眉眼,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猶疑,“你能看見我?”
少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一年是癸卯年,距離那沙彌過世整整十七年,距離黑石灘一戰(zhàn)整整三十七年,距離同燈圓寂已是百余年之久。
枯坐總有盡時,知己終能重逢。
遠處天邊幾道白光閃過,隆隆悶響順著天際滾滾而來。這年的第一聲雨雷來了,山花爛漫的盛春自然也不遠了……
千里之外,徽州府寧陽縣內(nèi)最有名的食肆里一如既往客滿為患。
剛布完雨的薛閑和玄憫站在門口,掃量了一眼便進了店。
半個時辰前,薛閑還在江對岸布雨。只是他布完之后略有些犯饞,心血來潮之下想吃“桃脂燒肉”,玄憫對他的要求向來沒有異議,于是兩人便乘云千里來到了這家九味居。
薛閑進店時沖玄憫道:“當初我落腳在寧陽縣時,見天吃的都是這家的招牌。不過那時候不方便動,都是江世寧那書呆子幫我來買,不知道三十多年過去,那幾道菜味道變了不曾?!?/p>
玄憫瞥了眼屋外支出的早點攤,“嗯”了一聲,“我記得這里?!?/p>
“誒?你也來吃過?”薛閑一愣。
“當日我去江家醫(yī)堂捉你,正是應了這家食肆的堂倌所求?!毙懙暯忉尩?。
活了千百年,若是事無巨細都記得清清楚楚,那腦子早就不夠用了。薛閑向來只記得有些特別的人或事,就好似他記得當初玄憫是怎樣將他從江家醫(yī)堂偏屋的地上鏟起來的,也隱隱記得出門時碰上了衙門的人,卻想不起來當初在場的還有哪些雜人了。
被玄憫這么一提,他才有了些依稀的印象,順口道:“好像是有那么個人,記不大清了。”
這家九味居的小二倒是十分熱情,一見兩人進店,也不說客滿了,只笑臉盈盈地沖他們說九味居一切吃食都能裝好了帶回去,若是不介意,倒還有兩桌客人少,可以合坐。
薛閑和玄憫所住的竹樓同這里怎么著也隔著大江,少說也有近千里,帶著食盒上天翻騰一圈那也太不像話了。是以薛閑用眼神向玄憫這講究人征詢了一番,而后大手一揮,沖小二道:“無妨,合坐吧?!?/p>
“好嘞!怠慢了二位,咱們老板和老板娘說了,合坐的銀錢減半?!毙《Σ[瞇地領(lǐng)著兩人走到一張桌邊。
這桌客人確實少,只有一人,生得白白凈凈,一副書生模樣,但看衣著,至少是個小富人家。
約莫是薛閑記憶中留有印象的書生不算多,熟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看全天下的書生,都覺得有江世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