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挑燈的僧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年獨身入寺的南疆少年,后來的初代國師,真正的同燈。
而和他情況相同、能看見他的那個人此時也身處在這間荒寺里,也是一襲白麻僧袍,看起來似鬼非鬼,似魂非魂,正面無血色地盤腿端坐于屋角的蒲團上,雙目微闔,似乎在靜養(yǎng)。
即便是這副不鬼不人的模樣,也依然擋不住眉目間逼人的俊氣和那股霜雪不化的冷意。
正是玄憫。
同燈挑完燈,又面色平靜地站在六盞平安燈前,雙手合十行了佛禮。而后一掃袖擺,轉(zhuǎn)身走到了玄憫身邊,借著屋內(nèi)的六盞油燈光亮,看了眼玄憫擱在膝上的左手。
就見那左手食指指縫中,落了一枚小如針尖的血痣,摸起來微微有些凸,同薛閑鎖骨上的那枚倒是能成對。
“痣顯出來了。”同燈收回目光,又頗為沒好氣地瞥了玄憫一眼,不冷不熱道:“也虧得你在那種境況下還能想起這么一手。倒出蜘蛛,咬你一口,再咬他一口,這就耗費了起碼一句話的時間。有這功夫,不如再掙扎一番,興許能同人家交代兩句遺言呢?!?/p>
玄憫雙眸依然闔著,嘴唇一點兒要動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還是不愿意搭理他。
“這蜘蛛雖比不上同壽蛛那樣毒,但也不好受,你這是被咬出樂趣了?”同燈見他不說話,又涼絲絲地開了口。
玄憫沉默片刻,終于還是維持著闔眼的姿態(tài),面無表情地開了口:“左右都是你養(yǎng)出來的蛛?!?/p>
言下之意:你有臉讓別人注意著別被咬?
自從肉身沒了活氣后,玄憫再有意識,便是在這廢棄的大澤寺中了。他約莫是兩天前凝出的體,昨天夜里剛穩(wěn)住的形。這兩天里,他不好睜眼,也不能說話,只聽見身邊有人敘舊似地說了些事情。
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了一些,他才知道,這人正是初代國師同燈,也是他上一世的師父。而那百蟲洞中的兩種蛛,均是出自他手。
玄憫曾經(jīng)只嘗過同壽蛛的滋味。早在多年以前,他還不曾徹底離開天機院去小竹樓獨居時,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祖弘的壽數(shù)有了些變化。盡管祖弘即便在天機院內(nèi)也不摘面具,但玄憫依然從他脖頸的細小紋路變化上,察覺出他重新變得年輕了。
其實那時候他心里隱約猜測,這種變化興許跟自己有關(guān),因為那陣子祖弘說話總是帶著些深意,像是對他表達某種虧欠,又似乎是惦念著一些謝意。
只是那時候他依然惦念著師恩,即便有所覺察也根本不在意。
很久以后,當他真正探查到“同壽蛛”這件事上時,祖弘又貪心不足地抽了龍骨,再之后,他又失了憶。以至于“祖弘給他種了同壽蛛”這件事被幾經(jīng)耽擱,最終還是拖到了臨死才算真正解決。
現(xiàn)今回想起來,玄憫平日十分克謹,能讓旁人鉆空子的機會少之又少,唯獨有一次……
那是他離開天機院,將國師一職重新交給祖弘的前一年秋天,他在靜修之中不小心入了狂禪境,三天三夜昏神不醒。那時他對祖弘防備不多,想要借機種下同壽蛛,倒是可行。
不過不論如何,肉身已死,這便已經(jīng)前塵舊事了。
現(xiàn)今他身上帶著的已經(jīng)不是同壽蛛了,而是百蟲洞中的另一種。
同燈當初真正的目的在于同壽蛛,養(yǎng)出另一種來純屬心神所擾而至的意外,那種蛛所含情誼過于復(fù)雜,以至于同燈也不知該如何稱它,便干脆叫做無名。
薛閑曾經(jīng)隨口問過玄憫這種無名蛛究竟何用,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能將人捆上三生三世。
玄憫否認了。
他并不曾哄騙薛閑,這無名蛛確實跟三生無關(guān)。
同壽蛛乃一對母子蛛,而這無名蛛則是一對福禍蛛,紅蛛意味福,黑蛛意味著禍。玄憫手上那枚小痣是黑蛛所留,而薛閑鎖骨上的,則來自于紅蛛。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著,黑蛛所咬之人肉身死后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他將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災(zāi)禍苦難俱攬于己身,而將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報俱歸于對方……
代價是永不入輪回。
這不是三生,而是無涯。
“這痣一顯,往后就是孤獨百世千世遙遙無涯了。”同燈站在屋門前,瞇著眼朝天邊的月色望了一眼,又回頭問玄憫:“好處自然也是有的,你再也不會失憶了,該記得的都記得,還會越記越清楚,好比昨日才發(fā)生的一般。壞處么……就是不論你記得多深,人家也看不見你了,真龍也不行。怎么,后悔么?”
玄憫良久未曾說話,似乎依舊不想理他。這模樣倒是同百年前的師徒相處有些相像。
又過了很久,玄憫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你也種了這蛛,你后悔么?”
同燈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開口了。
悔么?
生死福禍從不是兒戲,既然許出去了,便是東海揚塵、白骨盡朽,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