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百年安(二)
數(shù)百道玄雷在地上砸出深重的巨坑,無數(shù)條裂縫由中心朝外蔓延出去,有些一直裂入江下,有些則貫入山中。江松山山體之內(nèi)隱隱發(fā)出脆裂的炸響,隆隆之音傳出去百里有余,聽得人心慌不已。
巨浪直拍過來時,甚至直接拍碎了一處山體,滾石碎落,在大雨之中漫起無邊水霧。
待到這一波江潮退回去,那個被驚雷砸出的巨坑便清晰地顯露出來——只見那被雷電燎得漆黑的深坑之中,祖弘盤腿而坐,雙掌合十,沉聲念著經(jīng)文。
只是他周身所罩的金鐘已然被毀,白麻僧衣上四處是焦黑的破口,混雜著流淌出來的血,顯得駭人又狼狽。
他念經(jīng)之中又沉沉咳了幾聲,細碎的血沫從他口角溢出來,看得出受傷極重??伤樕系募t點卻依然在朝命宮爬蔓,離陣成幾乎近在咫尺。
只是被薛閑這樣一擊,那紅點略停了片刻才又重新游移起來,速度較之之前慢得多,似乎又恢復(fù)到了最初最為艱難的模樣。
他咳了幾聲,始終無法將一句經(jīng)文念完,干脆睜開了眸子。不知為何,即便到了這一刻,他看起來也沒有驚慌失措,似乎還有后招。若是旁人,興許此時反倒會猶豫一番,不會冒然進擊,以免讓其鉆了空子。
可他碰見的是薛閑。
祖弘抬眼,只見黑云罩頂之下,有一個黑衣男子長身而立,他腳邊還有殘余的玄雷微微閃動,頭頂是一道接一道的悶雷亮光,映得他皮膚素白,眉眼清晰好看。只是他周身卻散發(fā)著一股陰沉又乖張的氣息,以至于連他抿著的唇角都顯出了一股邪氣。
最重要的是,他漆黑的瞳仁深處,隱隱泛出了一絲紅。
這是入魔的征兆。
不論是自修的凡人還是天生神物,都有可能走火入魔。興許是修習過程中走了歧路,興許是誤入了陣局,興許是錯服了丹藥,又興許暴戾之氣積壓已久,只須火星一點,入魔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但不論是哪一種,只要入了魔,都會變得十分可怕,因為他們根本不受控。
是以祖弘剛看了他一眼,便又是萬般雷光直劈下來。在割肉刮骨的劇痛之中,祖弘皺著眉硬是用內(nèi)里和靈氣在體內(nèi)各大命脈又護了一遭。
而那個滿身乖戾之氣的黑衣人,則在雷電之中毫不在意地朝深坑走來,居高臨下地垂著目光看下來,忽而一歪頭,勾著一邊唇角笑了一下,道:“聽說,你便是那個抽我龍骨的人?”
他看了一會兒,干脆一撩衣擺半蹲下來,用一種冷漠至極的目光看著萬般雷電砸落,漫不經(jīng)心道:“我這人還算有些良心,你這周身骨頭零零總總拼接起來,還沒我那根龍骨一半長,我發(fā)發(fā)好心算你對等。你既然活抽了我的龍骨,那也讓我活抽了你的罷……”
說著,他便輕描淡寫地抬起一只手,修長白凈的手指漂亮極了,一點兒不像是沾過血的。就見他五指一屈,隔空握住了什么,面無表情地朝后輕輕一拽。
祖弘當即悶哼一聲,合十的手掌一抖,左手當即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他覺得那黑衣人正隔空透過他的皮肉,將他的指骨活生生抽出去。那種骨肉分離的感覺,痛不欲生。
在那一瞬間,祖弘忽然想賭一把。這黑衣人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救了玄憫,關(guān)系必然匪淺。他的痛苦自然不會引起黑衣人的在意,但是玄憫卻不然。
沒人會枉顧自己同伴的痛苦,哪怕只要稍稍猶豫一丁點兒……
只要給他一個時機……
祖弘這樣想著,當即用嘶啞的聲音開口道:“我和他同壽相連,我死了,他也難活。他只要活著,我便不會死。所有皮肉苦痛,均會投射于他身。如此這般,你還要繼續(xù)下殺手么?”
就見江松山山石之上,玄憫緊緊捏著自己的右手。他面容里未曾露出一絲表情,若不是祖弘自己知道,絕看不出玄憫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如此忍受是為了什么呢?
旁人興許不明白,祖弘?yún)s再明白不過了,玄憫的性子他向來是明白的,只是同他道不同而已。
他之所以如此面容冷靜,絲毫沒泄露出一分痛苦,只是為了不打擾這黑衣人報仇。而仇怨這東西,一定得親自清算,旁人沒資格插手替代。
誰知黑衣人卻漠然地朝江松山瞥了一眼,雙眸之中有一瞬間的混亂和疑惑,又倏然恢復(fù)面無表情,冷靜道:“那是誰?我應(yīng)當認得?”
說完,他便收回目光,再度嗤笑著看向祖弘,虛空握著的手指又朝后拉扯了一番。
山石上的玄憫身形一僵,朝他深深望了一眼,而后垂下目光闔上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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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薛閑離開山谷后,憑著那松云術(shù)士一句“江松山”便一路直奔此處。只是他從未體會過那樣深重到難以掙脫的難過,這種難過同抽骨之仇,以及這半年積壓下的暴戾之氣在體內(nèi)同時翻攪,攪得他心臟一陣一陣地疼。
那種疼,甚至比劫期時亂雷劈身難以忍受得多。是以,當他脊背斷骨處也開始疼得侵皮入骨,隱隱要支撐不住時,他的神智忽然模糊了一瞬。
好似被一場大火由心口燒到了腦中,待到灼燒褪去,便剩了滿腔迷霧。
他入魔了。
即便在后來的一瞬里因為銅錢帶來的牽連,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到了玄憫的記憶,他依然只是清明了片刻,便又陷入了滿滿的暴戾之氣里。
在那片刻清明之中,他身體快過頭腦地直貫入地,將玄憫救走。又在暴戾之氣重新淹沒過來之時,順手將玄憫扔在了江松山間。
當他聽見祖弘的話,轉(zhuǎn)而看向玄憫時,他恍惚了一瞬,似乎有無數(shù)記憶紛至沓來,又似乎什么也沒停駐。是以他才又漠然地轉(zhuǎn)回了頭。
只是不知,為何,再第二次抽動祖弘的骨頭時,他又忍不住朝江松山看了一眼。
他看見玄憫垂著眸子站在那處,心里忽然又泛上來一股沒有來由的難過,恍若這漫無邊際又浪潮洶涌的江河。他有些奇怪,好似是受某種不知名的牽連而產(chǎn)生的情緒一般,毫不受控。
他有些煩躁于這種情緒,于是冷然轉(zhuǎn)回頭來,當即又引了無數(shù)玄雷落下。
祖弘滿身狼藉,整個僧袍紅黑交錯,再也沒了原本的模樣。
薛閑盯著他看了片刻,又忍不住轉(zhuǎn)向玄憫,這一轉(zhuǎn),他便乍然看見玄憫身上倏然暈開了幾片血跡,當真是受到了祖弘的牽連。
那大片的血跡刺目極了,刺得薛閑甚至連心里都跟著被扎了一下。他愣愣地看著那處,忽然開口遲疑道:“……禿驢?”
玄憫倏然睜開了眼,面容和嘴唇一樣蒼白,他平靜地應(yīng)了一聲“嗯”,抬手加了到凈衣咒。
可即便是凈衣咒也沒能攔住那些血,剛清完,便又是一片暈開來。
薛閑手中的雷倏然便停了。
他腦中無比混亂,雙眸瞳仁忽而深黑,忽而泛紅。
祖弘在他無暇多顧的瞬間,低低地再次誦起了經(jīng)文,只要一點點,只剩咫尺之距……
大片的血點終于入了命宮,由外往里匯聚著。百人圓陣仿佛同他相呼應(yīng),石像微微顫動。
洞庭湖、萬石山兩處分陣也同樣震顫不息,陣旁的人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省。而江松山頂?shù)拇鬂伤聝?nèi),分陣如同另外兩處一樣震顫不息,圍成一圈的侲子早已七零八落地癱倒在地上,太卜太祝也沒有例外。
眼看著換命之陣既成,大殿里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極輕的嘆息。
昏沉之中的太卜手指抽動一下,在混沌之中似乎聽見了國師的聲音,又似乎有些不同。只聽那道沉緩的聲音輕聲嘆了一口氣,道:“自作孽,不可活。”
興許是回光返照,又興許是旁的什么。太卜倏然間覺得自己甚至有力氣睜眼了,她茫然地看著滿目血紅,在迷茫之中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艱難地動了動僵硬的拇指,借著最后一點血跡,緩緩在通往石雕的血線上劃了一道橫。
此舉在符陣之中意味橫刀截斷。護陣之人于關(guān)鍵之刻反悔,整個血陣倏然陷入了瘋狂的混亂之中。一時間,洞庭、萬石山、江松山同時震動。
祖弘額間命宮處的血點在匯聚為一的瞬間又倏然散開。
他神色一愣,慌忙抬手摸向命宮,然而還不曾來得及確認什么,圓陣中的石像便開始緩緩地褪去血色。
更準確而言,是那些先前被它吸盡的血,又被它一點點地還了回來。本末相調(diào)換,陣中之血在混亂之中反向流動,居然一點點地在往那些百姓的手指中滲。
血陣的混亂瞬間牽連到了江山埋骨的大陣。
薛閑和玄憫只覺得腳下倏然一沉,江河深處開始蠢蠢欲動,僅僅是眨眼的功夫里,便有了燎原之勢。
巨大的隆隆震顫聲順著地面一路延伸開去,江浪陡然變得瘋狂起來,再也拉扯不住,巨大的浪潮一下又一下朝岸邊翻涌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