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銀醫(yī)鈴(一)
劉師爺冷不丁之下被駭住了,他身體僵硬,雙眼圓瞪,驚懼得連呼吸都忘了。
作孽做得太多,總有一天連親娘都不敢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同一旁抹淚的劉沖對比鮮明,著實(shí)有些諷刺。
劉老太太伸手抹了把眼淚,看著劉師爺,抽噎漸漸平息下來。她雙目中依然含著兩汪渾濁的水,在平靜表情的襯托下,莫名顯出一抹更為深切的悲哀來。
“你抖什么?”劉老太太含著那抹深切的悲哀,“難不成還怕親娘來索命?”
劉師爺下意識搖了搖頭,他臉色慘白,哆嗦著嘴唇,結(jié)結(jié)巴巴道:“兒子只是……只是……”
他說了兩句后,便哽住了嗓子,接不下去了。他低頭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忙不迭換了個姿勢,跪伏在地,沖劉老太太狠狠地磕著頭:“兒子妄信了那術(shù)士的鬼話,一時(shí)糊涂做了孽,兒子不孝啊。”
說完兩句,他涕淚長流,磕出血痕的額頭抵在地上,再說不出完整的話。
“早做什么去了?”薛閑一臉嫌惡地看著他蜷縮的背影,被惡心得不行。他性子一貫直來直去,最見不得人繞著彎子為自己開脫。不孝便是不孝,自私陰毒便是自私陰毒,全盤推到術(shù)士身上,便著實(shí)有著不要臉了。這樣的鬼話,也就糊弄糊弄親娘老子了。
劉老太太未置一詞,依舊沉默著看向劉師爺。任誰看見自己親生親養(yǎng)的兒子,活成了這般模樣,心里都不會好受到哪里去。她停了許久,嘆息般輕輕道:“一只巴掌拍不響?!?/p>
你若無心,術(shù)士便是說出花兒來你也不會聽信。
一聽這話,跪趴的劉師爺便是一僵。他小心地抬起頭,看向劉老太太,想從她眼中看出些端倪,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厲鬼怨魂的架勢。
劉老太太又嘆了口氣,沖他招了招手:“過來些?!?/p>
老太太約莫是個天生的慢脾氣,語氣依舊輕柔,只是之中帶了些無奈。
這種無奈并非含著怨毒氣,劉師爺聽了略一猶豫,即刻朝劉老太太面前挪蹭了一些,眼里甚至還帶了一絲期待——畢竟真化作厲鬼了可不會如此語氣,事情或許還有轉(zhuǎn)圜余地。
“看著為娘?!眲⒗咸值吐暤?。
“我當(dāng)真許久沒這樣好好看過娘了。”劉師爺?shù)么邕M(jìn)尺,又添了一句。
劉老太太看著他,而后抬手便是一個巴掌!
啪!
眾人都不曾料到她會陡然來這么一下,俱是愣了一會兒。
劉師爺更是捂著臉,滿面震驚。
“娘,你——”他近乎連話都不會說了。
“啊……我也手癢?!毖﹂e感嘆道。
玄憫:“……”
劉師爺大約是太過震驚了,根本沒聽見薛閑這聲嘀咕,他捂著臉頓了很久,才找回了神智:“我,我也是沒法子,我真的是沒法子。我請術(shù)士本就是為了你?!?/p>
他喃喃完這句,似乎突然找著了解釋的方向:“我請那術(shù)士最初就是為了你,你身體越來越差,半邊身子總也蜷著,那江家的庸醫(yī)同我說你這是一病帶一病,難以痊愈,我這才動了再找一回術(shù)士的心思。娘你可能不太明白,你住的東北屋是個好位置,那術(shù)士同我說那位置布好了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是希望你早些好的。可……哎……”
“東北屋不是你小兒子劉進(jìn)所住么?”薛閑納悶道。
劉師爺在嘆氣的間隙剛巧聽見了這句,下意識解釋道:“進(jìn)兒是后來才搬進(jìn)去的!”
“我知道?!背聊嗽S久的劉老太太兀地開了口,她看著劉師爺,似是在回憶:“你不僅讓我住了間好屋子,還日日來問,端茶遞水,我最后癱著起不來,你也是得了空就在床前伺候著……娘都記著。”
然而有著人是極度矛盾的,說他不孝,他又確實(shí)盡了該盡的孝道。說他真孝,他又在術(shù)士三言兩語中,轉(zhuǎn)頭便將親娘鎮(zhèn)在宅下,可謂能用則用,半點(diǎn)兒不浪費(fèi)。
“可是啊……”劉老太太忽地又道:“我被你鎮(zhèn)在這處才知道,你讓我住的好屋子是怎么來的,那是拿我沖兒的命在換?!?/p>
“我這一巴掌,是替沖兒打的你!”劉老太太說完,冷不丁又是一抬手。
啪!
第二個巴掌甩到了劉師爺另半邊臉上。
“這一巴掌,我是替那江家醫(yī)堂的大夫打的你!”劉老太太緩緩道:“我最后幾日的藥,是你給我換了的吧?我雖然神智不那樣清醒了,但藥變了還是喝得出的。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著什么我懂……”
她搖了搖頭,嘆息道:“你不過是看為娘的橫豎不見大起色,你這孝子當(dāng)給一個半死的人看,著實(shí)吃力討不著好。名頭打出去了便夠了,再聽你請的那混術(shù)士三兩言語,便提前請娘上路了,是不是?”
劉師爺跪坐在那里,徹底沒了話。
“你做便做了,卻著實(shí)不該把這些推到江家大夫的頭上。我那時(shí)雖已睜不開眼講不出話了,但丫頭們的議論我聽得見,那江家大夫被你冤成誤人性命的庸醫(yī),你虧心不虧心?”
老太太闔上了眼,她被釋放出來的身體約莫是撐不了幾時(shí)了,身形越變越淡,眼看著竟有些面容不清了:“我是你親娘,沖兒是你兒子,自家人是自家人的算法,外人是外人的。娘幫你推了三年的磨,算是還了一筆兒女債,沖兒在這屋子里住了這么久,也權(quán)當(dāng)是還了你養(yǎng)他二十年的債……那么,你欠江家人的債,也去還了罷。”
“娘,娘你這話是何意?”劉師爺兀地抬起頭,神色茫然中有些慌亂。
“虧欠了誰便是虧欠了,抹煞不掉,債總是要還的。”劉老太太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頭沖玄憫道:“大師,我是不是該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