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受過驚的堂倌腳下登時一軟,差點兒以為自己又見著了臟東西。好在他又定睛多瞧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僧人。他穿著一身單薄的素白僧衣,寬擺大袖。從頭到腳沒有一星半點兒雜色,活似披麻戴孝,大清早瞧見真是好不吉利。
堂倌沒明白:“瞧見了,不就是個和尚?”
更夫低聲道:“方才我從他身邊過,打眼一看,他腰邊掛著五帝錢呢!”
五帝錢能驅(qū)邪化煞鎮(zhèn)宅門,傳說當(dāng)朝國師喜歡用,腰眼里總掛著一串。從此這五帝錢便成了各路吃鬼神飯討日子的人最常用的器物。當(dāng)中雖不乏渾水摸魚的江湖騙子,但大多還是有三兩下本事的。
堂倌遠遠將那僧人上下一頓打量,覺得他身上有股說不出的氣度,總之,確實不像是江湖騙子。況且他也管不著那么許多了,三天已是極限,明早那書生若是再來一趟,只怕他真要憋不住當(dāng)場尿出來了。
僧人步履不緊不慢,卻很快到了近處,眼看著就要從攤前走過,堂倌趕緊叫住了他:“大師留步!”
僧人腳步一頓,白麻僧衣的下擺輕輕蕩了兩下,卻沒沾上一星塵土。他朝堂倌投來一瞥,目光無波無瀾也無溫意,簡直比吹在臉上的寒風(fēng)還冷。直到如此近處,堂倌才發(fā)現(xiàn),這僧人身量很高,以至于目光是自上而下投過來的,看得堂倌莫名朝后縮了半步,撞上了同樣往后縮了半步的更夫。
這一撞,又把堂倌的膽子撞回了肚里。他豁出去似的再度開口:“我看大師腰間掛著五帝錢,可是通曉些驅(qū)邪化煞之術(shù)?”
僧人無甚表情地掃了眼自己腰間露出的銅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堂倌尷尬地看了眼更夫,只覺得這和尚比這冬月里的妖風(fēng)還冷,愣是凍得他不知東南西北,話都說不下去。
倒是更夫抗凍一些,替他開了口。他三言兩語將那書生模樣的來客形容了一番,又對那僧人道:“那張臉我們不說熟,但也絕不會認錯,那是醫(yī)堂老江家的兒子??伞山裔t(yī)堂三年前著了火,除了嫁去安慶的女兒,無一幸免,全都被火燒死了??!俗話說五更天,鬼也閑。一個已死之人接連出現(xiàn)了三日,還恰好就是五更天,能不嚇人么?!”
僧人掃了眼天色,終于惜字如金地開了口,只冷冷淡淡說了兩個字:“人呢?”
一聽這話,堂倌登時解凍活了過來。他指著遠處一個墻彎,急忙道:“剛走!指不定這會兒還沒進門呢!我認得江家醫(yī)堂的廢宅,大師我、我?guī)^去?”
然而很快,堂倌就后悔得想給自己一巴掌:讓你嘴快!
他有多想不開,才在這寒冬天里跟一根人形冰柱子同路。堂倌覺得這短短幾個巷子,就快把自己半輩子給走完了。他時不時瞄一眼這年輕和尚,幾次三番下來,想問的話一句也沒敢問出口,光記住和尚脖頸邊的一枚小痣了。
在堂倌被活活凍死之前,他們終于走到了江家醫(yī)堂的后巷拐角。
正如堂倌所料想的,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果然還沒進門,正一步一挪地拎著食盒在巷子里走著。
奇的是,他邊走邊低聲自語,聲音還有所區(qū)別,時而清朗好聽,時而低啞沉悶。
“你是親自上離山給我捉了只雞?照這腳程,正月前回得來么?”這是清朗些的那個。
“總也比走不了路的快?!边@是低啞的那個。
“我看你大抵是不想活了?!?/p>
“不才,在下剛死三年?!?/p>
“……”
這書生一人分飾兩角,聲情并茂地演繹了一番“何為病得不輕”,而后,他就這么沿著江家破敗斑駁的墻縫,紙片兒似的滑進了宅院里。
墻角后的堂倌不小心看完全程,被瘆得不行,撒腿就想跑。腳都抬起來了,才想起還有根冰凍和尚在旁邊杵著呢。他心急火燎地摸出一個錢袋,二話不說往大師懷里一塞,嘴里說著“聊表心意”,人已經(jīng)快奔出二里地了。
僧人皺眉垂眼,掃了眼手里的錢袋。
這東西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早已辨不清原色,散著陳年的油腥味。
他幾乎抬手就想扔了這不干凈的東西,然而繩快離手了,又被他單指勾了回來。他就這么帶著一臉不濃不淡的嫌惡,拎著個破布錢袋,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江家醫(yī)堂門前。
撒腿逃回九味居的堂倌扶著墻喘了老半天氣,才連說帶比劃地給替他看攤的更夫描述了一遍方才所見,他說完又咂摸片刻,“嘶——”地一聲道:“我突然覺得那大師有些面熟。”
“你整天守著這攤子,南來北往那么多人,自然看誰都容易面熟?!备驔]好氣道。
“……”堂倌喘勻了氣直起腰,余光無意間掃過他扶著的那塊青墻,目光倏地便定住了。
青墻上貼著一張半月前的海捕告示,只是略不巧,剛張貼完就下了場大雪,這告示一凍一淋,第二天便斑駁得看不清畫像了。就連出攤早的堂倌,當(dāng)時也只入眼了一個大致,留下了點模糊的印象。
現(xiàn)今這告示更是剝落了大半,只余留下畫像脖頸的部分,依稀可見頸側(cè)點了一粒很小的痣,和方才那大師頸側(cè)的一模一樣。
堂倌登時一個激靈:這可是懸了重賞的要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