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覆在楚喻的臉上，有點(diǎn)涼，極輕極緩地描繪楚喻的眉眼、鼻翼、唇角，最后蜿蜒至喉結(jié)、頸側(cè)。

手指下，是血管的搏動。

許久，陸時才輕聲道，“找到了一個人，二十年前，曾經(jīng)在陸家當(dāng)保姆?！?/p>

楚喻睫毛顫了顫，很快意識到，找到的這個人，或許能提供不少當(dāng)年的線索。

“那我們馬上就去？”

楚喻站起來，又問陸時，“現(xiàn)在出發(fā)嗎？我陪你一起！”

我陪你一起。

站在原地，靜默兩秒，陸時忽的伸手，把楚喻抱進(jìn)了懷里。

他曾在漫無邊際的暗夜中，踽踽獨(dú)行。終于有一個人，握著光來到他身邊，告訴他，我陪你一起。

天已經(jīng)黑了，馬上就走只能想想，再怎么也得等到明天早上。

楚喻一晚上沒睡沉，天還沒亮就醒了。

擔(dān)心犯困，楚喻還開了窗，把臉探進(jìn)早晨的風(fēng)里，冷了個透心涼，瞬間精神抖擻。

他洗漱完，從衣柜里找出一件長大衣，正準(zhǔn)備穿，就被陸時阻止。

最后委屈巴巴地裹了一件羽絨服。

羽絨服還是陸時的，黑色，大了一號，楚喻自己，根本就不允許羽絨服這種衣服出現(xiàn)在自己的衣柜里！

站到鏡子前，楚喻轉(zhuǎn)圈，又嘆氣，“陸時，我真的要穿這個嗎？羽絨服好丑！”

陸時將黑色雙肩包的拉鏈拉好，單肩掛上，手環(huán)上楚喻的肩膀，“你穿好看。”

聽了這句，楚喻心里挺開心。他繃住沒笑得太開心，嘴里勉強(qiáng)道，“那好吧，勉強(qiáng)穿一穿?！?/p>

先坐高鐵到鄰市，又在長途汽車站上車，去一個叫東溪鎮(zhèn)的地方。

車?yán)锏某丝投蓟杌栌紶栍腥肆奶?，說的是楚喻聽不太懂的方言。

車窗外，是連綿的山嶺和田地，因?yàn)槭嵌?，一片蕭瑟與枯敗。

楚喻的手被陸時握著，慢條斯理地揉弄把玩。從手腕凸起的圓骨，緩慢滑移到中指的指節(jié)，揉捏過指尖，又摩挲著無名指的指腹。

有些癢。

但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卻是讓人安心的親昵。

冬日晃眼的日光照進(jìn)來，楚喻微微瞇起眼。

魏光磊曾經(jīng)提起過，陸時好幾次，都會臨時出門，隔上幾天才回來。

而每次回來，情緒都會很差，仿佛壓著一股戾氣要發(fā)泄。

他在想，曾經(jīng)的數(shù)次遠(yuǎn)行，陸時是不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坐在陌生的大巴車上，看著車窗外單調(diào)的景色，忐忑地與當(dāng)年的一部分真相逐漸靠近。

沒有人商量，沒有人分擔(dān)，一個人。

楚喻閉上眼，歪下腦袋，靠在了陸時的肩上。

他想，以后每一次，他都要陪著陸時。

東溪鎮(zhèn)偏僻，地方很小。陸時照著發(fā)來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很小的餐館。門口鋪著的紅色防滑毯上，凝著油漬。寫有“歡迎光臨”的地墊也臟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推門進(jìn)去，店老板熱情道，“想吃什么？”

陸時看完菜單，點(diǎn)了一個鹵肉飯、一個雞蛋青菜湯。

楚喻沒有多話，跟著陸時坐下。

等把飯菜吃完，老板過來結(jié)賬時，陸時才問道，“請問您是不是叫趙芝芳？”

店老板就是廚師，手上有油跡，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眼尾的褶皺很深，因?yàn)槎炖溆指稍?，耳朵上長著凍瘡。

她問，“我就是，你找我干什么？”

“問問你陸家的事情?！?/p>

趙芝芳沒說話。

陸時拿出黑色錢包，將里面放著的一千塊現(xiàn)金，全數(shù)拿出來，放到了桌上。

“能講講陸家的事情嗎？”

趙芝芳眼睛盯著錢，態(tài)度軟了不少，“就這么多？”

陸時亮了亮空了的錢夾，“就這么多?！?/p>

趙芝芳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先幾步去把門關(guān)了。重新回來，她拿了張淡綠色的塑膠凳坐下，“你想問什么？”

陸時不動聲色，“你先隨便說說。”

趙芝芳拿不準(zhǔn)陸時到底是要問什么，只好想到什么說什么。

“我是被人介紹去陸家當(dāng)保姆的，陸家保姆有好幾個，做飯的做家務(wù)的，分得清楚。上一個做家務(wù)的保姆突然有事走了，我手腳俐落，被熟人介紹去臨時頂數(shù)……

那家人脾氣好，對我客客氣氣的，從來不罵人。但那家里啊，父子關(guān)系不好！我聽過他們爺倆吵架，花瓶什么的砸了一地，吵得特別兇。事后我去收拾，好幾次都被劃了手?！?/p>

陸時手里握著茶杯，里面的茶已經(jīng)冷透了，他沒管，只是問，“他們吵什么？”

趙芝芳臉上露出笑，“這個我記著的！就跟電視上演的一樣，那家的兒子，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可是那個姑娘，爹媽死的都早，窮地方出來的。那家的兒子鬼迷心竅，非要娶這個姑娘！家里老子不同意，吵來吵去，還是沒談下來！”

楚喻安靜聽著，心想，按照這個說法，是陸時的爸爸當(dāng)時很喜歡江月慢，但家里不同意？

“然后呢？”

趙芝芳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一邊嗑一邊講，“就我聽見的，都吵了好幾次，有一次吵得厲害了，那家的兒子就跑了，挺久沒回家，也沒消息。

我聽廚房做飯的碎嘴，說是人主意正得很，已經(jīng)在外面把結(jié)婚手續(xù)都辦了。

沒多久，那家兒子又跑回來，說老婆懷孕了。我們都以為，這都懷孕了，估計會松口，孩子不得認(rèn)祖歸宗??？沒想到，老爺子倔得很！又砸了不少東西，最后還是沒談成。

老爺子還放話說，要斷了兒子的錢，是男人，就自己養(yǎng)活媳婦兒孩子?！?/p>

趙芝芳聊得興奮了，喝口茶，繼續(xù)嗑瓜子，沒一會兒瓜子皮就磕了一地。

“我悄悄看著，兒子不回家，老爺子跟沒事人一樣，心寬得很。要換成我，我兒子這么氣我，我肯定飯都吃不下！后來……后來就記不清了，反正又吵過架，最后，也就半年多點(diǎn)兒吧，那兒子回來了，一個人，沒帶老婆。剛進(jìn)門，就給他老子跪下了，說他不該，他錯了?！?/p>

趙芝芳嘖嘖感嘆，“我還聽見那兒子說過，他喜歡的那個姑娘啊，根本就不知道陸家這攤子事，也不知道他是陸家人，反正就不是圖他的錢！所以啊，真是可惜了那姑娘，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啥都不知道。當(dāng)時還懷著孕呢，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樣了。”

拍了怕圍裙沾上的瓜子殼，趙芝芳道，“沒多久吧，我就換了一家做保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你還要聽別的不？我能想起來的，都說給你聽?！?/p>

她說完，眼睛就看著陸時手里的那一疊錢。

“不用了?！?/p>

陸時把錢遞過去，“當(dāng)這錢是地上撿的?！?/p>

趙芝芳知覺，嘩嘩把錢數(shù)了兩遍，點(diǎn)完數(shù)，眼角的褶子更深了，“行，飯菜您吃好！”

從店門出來，冷風(fēng)吹得人瑟縮。外面太陽早已被云層遮蓋，天光暗淡。

楚喻跟在陸時身后，走在狹窄的街道上。

街上來往的人沒幾個，不少店面已經(jīng)拉上了卷簾門。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亮起幾盞，映出后面臟兮兮的銹蝕鋼架。

陸時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薄荷糖，撕開包裝紙，含進(jìn)嘴里。

兩人沿著來路走。

楚喻幾次想開口，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安靜著，穿過荒涼的街道，到長途汽車站，買了最后一班車的票。

返程的大巴車行駛在路上，車廂里沒有燈。只有道路兩旁佇立的路燈，灑下橘黃的光來。

耳邊聲音嘈雜，凜風(fēng)吹著玻璃。

楚喻側(cè)過臉，打量陸時。

光影在他的臉上不停切換，明滅間，讓人看不清他的眼里，到底是憤怒更多，還是難過更多，抑或是什么都沒有。

楚喻伸手，輕輕勾住陸時的手指，最后十指相扣。

陸時的手很涼，像蘸了雪。

楚喻又握得緊了一點(diǎn)。

周圍的人都閉著眼睛在打瞌睡，靜靜悄悄。

仿佛前行的車輛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依偎在一起。

顛簸間，楚喻思維跟著亂晃，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沒想。

他再次轉(zhuǎn)過頭，看陸時。

不太理智地，楚喻忽的傾身，湊近，飛快地在陸時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蜻蜓點(diǎn)水一般。

座椅圈出的狹窄空間里，兩個人貼合得極近。

楚喻很緊張，甚至手心都在發(fā)熱。

他感覺到陸時的嘴唇很涼，明明看起來唇薄又冷淡，但卻出乎意料的軟。

路燈橘黃的光再次落進(jìn)來，在兩人身上飛掠而過。

楚喻避開陸時的眼睛，垂下眼睫，扣著手，再次湊過去，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