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者身形一晃,踉蹌跪倒了原地,腰腹上露出個恐怖的大洞,不斷往外涌著黑血。
他活不下去了。
妙法神情淡然,平靜地將這枚晶核塞進(jìn)了袖中。
直到鳳眸半掀,目光瞥見遠(yuǎn)遠(yuǎn)奔來的那道迅捷的身影,這才在眼底稍微起了點兒變化。
“喬晚。”他微微頜首,一語道破了來者的身份。
在天光與星辰回歸原位的那一刻起,喬晚就立刻按住了劍,不顧蕭博揚等人的阻攔狂奔而來。
妙法跪倒在地上,那藏藍(lán)色的發(fā)簾中,金色的眼微微一揚,目光落在她身上。
喬晚的眼淚反倒是不受控制地先落了出來。
“前……前輩……”
“我……我?guī)闳ク焸?。”一咬牙,喬晚果斷蹲下身,反手就將佛者給用力搭在了她背上!!
妙法比她高出不少,被她背著的時候,兩條腿微微垂在地上,顯得有些滑稽。
佛者沒有阻止他,實際上,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對付著心魔的反噬。
臉頰上爬上的青黑色的紋路越來越濃,他快要,徹底入魔了。
星辰重回正軌,不遠(yuǎn)處的天際上,一輪赤日正在緩緩降下。
喬晚身形微顫,背著妙法,一路狂奔,晚風(fēng)飛快地掠過頰側(cè)。
她快背不動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步幾乎一個血印。
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前輩……前輩你等等,我這就帶你出去?!?/p>
腳下一個踉蹌,在一處綠洲前,她撲倒在地上,帶著背上的妙法滾落了下來,立刻手忙腳亂地想要扶他起來。
對方抬起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喬晚,殺了我,”妙法眼神清明冷冽,眼角的金紋仿佛閃爍著燦光,“就是現(xiàn)在。”
喬晚跌坐在原地,眼淚木木地順著臉頰瘋狂流淌。
“殺了我。”妙法半闔上眼,眼神清明到以至于冷酷,“否則,我會殺了這兒所有人?!?/p>
喬晚緩緩地舉起劍,手中的聞斯行諸重若千鈞。
她……她做不到。
張了張嘴,喬晚垂下頭,咬牙再度背起妙法,義無反顧地往前跌跌撞撞地走?。≡谏车刂型弦烦鲆坏篱L長的血痕。
她……她一定能救下前輩的,只要再快一點,快一點。
好像有怎么流也流不盡的血,順著佛者的腰腹,浸濕了她的衣擺。
血淚順著眼眶滑落,她快要撐不住了啊。
喬晚絕望地睜大了眼,清亮烏黑的瞳仁死死地看著前方的路,肝膽欲裂,近乎泣血。
不斷有血從口鼻中接二連三地涌出,她來不及去拭,也不敢耽誤任何時間。只覺得身上佛者的血燙得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盡量捂住腰腹上的傷口,卻阻止不了鮮血順著指縫淌出。
快一點,快一點。
少女的手臂很瘦弱,祭壇上不管不顧地伸入颶風(fēng)之中,幾乎刮干凈了她手臂上的肌肉。
兩截白骨森森的臂骨,硬是背起了他。
妙法微微闔眸,好像有什么東西劈開了常年處于禪寂中的心,想要訓(xùn)斥,最終脫口而出,卻成了一聲嘆息。
“孽障?!?/p>
“沒事的,前輩,一定會沒事的?!币а绬柩柿艘宦暎瑔掏淼沧驳乩^續(xù)往前狂奔!
湖泊中倒映出漫天的霞光與枯草衰敗的影子,波光粼粼,秋水冷澈。
然而,看了眼遠(yuǎn)處天際的裂縫,一股絕望自內(nèi)心深處吞噬了她。
通紅的晚霞前,這道天幕裂縫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
目睹這一幕,馬懷真遽然回神,立刻疾言厲色催促身后修士:“快!叫上一隊精兵,下去救人??!”
然后又將目光落在了,天穹上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粉衣姑娘臉上,半面猙獰的骨面,能清楚地看見兩排哆哆嗦嗦的牙齒。
“孽障?!泵罘H眼,嘆息了一聲,“聽話,殺了我,在這兒砍下我的頭顱。”
她走不到,她走不到天際。
看著這遠(yuǎn)處的天縫,喬晚終于崩潰,嚎啕大哭。
她沒有辦法,她也想任性妄為,可是……可是理智告訴她,她不能。
妙法眉頭微皺,猶豫了一下,端詳了面前的姑娘一眼,輕輕抬起手,緩緩拭去了她眼角的血淚。
動作緩慢輕柔,又像是在克制。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掌掌心,將那晶核塞到了她掌心,“這是你父親的神魂,拿好?!?/p>
北域上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俱都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心里突然涌上出一個大膽的猜測,卻沒有一個人敢驗證,也沒有了再驗證的機(jī)會。
“前輩……對不起……對不起?!?/p>
感受到眼下那細(xì)微的肌膚觸感,終于,喬晚嗚咽了一聲,口中零碎又反復(fù)地說著這些話,緩緩抬起了聞斯行諸。
他們……他們都有不得不為之事,為了滌蕩邪氛,還天下間一片浩然正氣。
睜大的眼里,有血淚流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一聲怒吼,劍鋒朝著佛者脖頸義無反顧地?fù)]下??!
鮮血如噴泉瞬間澆了喬晚一身。
妙法的動作停滯在了她擦拭她眼角血淚的那一瞬,指尖緩緩垂落,頭顱啪嗒一聲砸落在了她腳下。
少女眼睫動了動,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發(fā)絲,眼睫上都有滾燙的血珠滑落,她松開了劍,緩緩拾起了地上的頭顱。
藏藍(lán)色的發(fā)溫柔地垂落在她掌心,微癢。
薄紅的凜冽的劍鋒下,宛如掣開了旖旎的花色,劍光輕搖,那凜冽的眉眼平靜地閉上了,臉上的青黑迅速褪去,秀眉舒展,神情近乎恬靜。
巨大的天幕上,只倒映出少女捧著佛者的頭顱,放在膝前,跌坐在湖泊前,枯草沒膝。
喬晚唇瓣微顫,垂下眼,敬畏,仰慕,最后同歸于平靜地在對方額頭上落下了一吻。
一個小心翼翼的吻,是她做出的最逾距的行為。
遠(yuǎn)處的霞光落在起伏的沙丘前,朦朧出溫暖的光。
北境冰原上,馬懷真輕輕別過了眼。
就在親手砍下佛者頭顱的那一剎那,神識崩解中,她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心魔。
紛紛揚揚的佛光在她四周崩解,散落。
——“儒家有言,君子之交淡如水,這世上,或許唯有淡如水的知交之情可長久?!?/p>
“喬晚,你可愿不計較我的年歲,與我平輩相交,真正做我這修煉路上的好友?”
“我長你數(shù)百歲,我知道,這對你而言不算公平,若你不愿,我也不會勉強(qiáng)于你。”
這份仰慕,或許是出于色相,或許是出于年歲造成的不平等。
他長喬晚數(shù)百歲,經(jīng)歷得比她更多,懂得也比她更多,不過是占盡了年齡的優(yōu)勢。既為長輩,就不該利用這年齡造就的不對等,和這不對等早就的仰慕之情。
——“前輩這回要閉關(guān)多久?”
——“直到心魔安生?!?/p>
——“江湖紛擾,難得有此機(jī)會,前輩且安心修行?!?/p>
——“請讓晚輩……請讓晚輩,送前輩一程吧?!?/p>
在這散落的佛光下,她看到了個秘密。
大漠中,白練倒映出一輪蒼涼的落日,銀碗盛雪,明月藏鷺,白馬入蘆花。
原來,在那棵菩提樹下,其實早有個抱劍的粉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