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蕭修文眼皮一抬,“貴派非得逼我蕭家要了她命不可。”
“師兄。”
喬晚忽然出聲。
陸辟寒微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喬晚她嗓音很輕。
“多謝大師兄,”喬晚搖搖頭,“但師兄你沒必要為了我得罪蕭家?!?/p>
喬晚抬起眼,看了一眼蕭修文,“這個頭,我磕?!?/p>
蕭修文揚了揚眉梢。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有些不得不妥協(xié)之事,那委屈和不甘只能咬著牙,含著淚,和著血硬生生吞下。被一遍遍磋磨,一次一次碾進泥地里,打碎了骨頭黏著肉沒關系,再慢慢爬起來就是。
今天,她磕了這個頭。
喬晚垂下眼睫,目光很鎮(zhèn)靜,但這鎮(zhèn)靜卻看得人心里陡生起一陣寒意。
蕭修文心中莫名一驚,旋即頓生一念。
此人留她不得,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但這個時候喬晚已經伏下了脊背,低下了頭,對著那牌位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實打實三個響頭,磕完了,喬晚額頭上就見了紅。
沒想到是,喬晚磕完了卻沒停下來,雙膝一轉,轉向了周衍。
周衍眉心一跳,不知道為什么,心中陡生出一種不祥預感,忙振袖去攔。
喬晚趴在他腳邊,“咚”
又磕了一個頭。
周衍面色愕然,血液如凍,腦中嗡地一聲。
這個時候,他好像才發(fā)現(xiàn),其實喬晚身形很單薄。
當初那個瘦瘦小小小女孩,一晃眼,已經長成了個窈窕少女。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見了喬晚。
周衍身形晃了一晃,忽然有種恍若隔世感覺。
從始至終,她就像藏在黑暗中一抹影子,但這個時候,她忽然走了出來,那雙亮堂堂眼,刺得周衍不敢再直視。
對上喬晚視線,周衍渾身僵冷。
少女扯了扯面皮,抿緊了唇,額頭上鮮血濡濕了眼睫,一滴滴地往下落。
“師父。”
少女清冷嗓音,清晰地回蕩在行刑臺上。
喧鬧行刑臺,也頓時安靜了下來。
周衍喉口一澀,眼看著眼前少女,一顆心莫名地擰了起來,全身上下也好像漸漸地漫上了一陣驚慌、恐懼、不安和悔恨。
已經來不及了。
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說,這一切都來不及挽回了。
喬晚扯出了抹自嘲笑,“我知道,師尊你當初之所以會收我為徒,都是因為師姐?!?/p>
整個行刑臺安靜地能聽見仙鶴振翅飛過清嚦。
“弟子資質淺薄,無法與穆師姐相比,但這么多個日日夜夜一來,在這修煉一途上,從未有過懈怠?!?/p>
“在這一點上,弟子自認為沒辜負師尊期望,問心無愧?!?/p>
喬晚說著說著,忽然就哽咽了。
眼淚也落了下來,撲簌簌地落在了地上。
她抽了抽氣,硬是咬住了牙關,維持住了臉上鎮(zhèn)靜。
“但弟子也知道,所謂期望,不過是弟子一廂情愿。師尊你從未對弟子抱有任何期望,也從未真正看過弟子一眼?!?/p>
喬晚抬起眼,抽抽噎噎,淚水糊滿了整張臉,涕泗橫流,看上去特別滑稽。
“弟子弟子日夜修煉,只是希望能在師尊心中占有一席之地?!?/p>
“希望師尊你也能將我當成你真正徒弟,一個真正人。”
周衍驚愕地瞪大了眼,心頭巨震,如巨錘重擊,面色蒼白如紙,連連倒退了幾步才勉強穩(wěn)住了身形。
事到如今,他竟然不敢直視喬晚眼。
好像透過這雙眼就能看見當初。
他牽著那小女孩手,一步一步,踏上昆山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臺階。
要拜入昆山,這臺階是要自己爬,他陪在她身邊,看著小女孩咬著牙一點一點往上爬,兩條腿都在打顫,也沒喊一聲累。
其實在這漫長歲月里,喬晚好像也和他撒過嬌。
但當時他是怎么想
她太像笑笑了,太像穆笑笑了。
他不愿,也不敢看見這么像穆笑笑喬晚。
從那天起,她就明白了。
她不該那么做,那是另一個姑娘特權,永遠不屬她,她鳩占鵲巢,理當知足,不該再生出點兒別念頭。
在這個世上,她只有一個人,這條求仙問道路上,沒人會幫她,或許中途會有人攙她一把,但自始至終,她能靠只有她自己。
“若非當初你帶我上昆山,現(xiàn)在這個時候,弟子還在山下與黃土為伴,渾渾噩噩度日?!?/p>
“師尊大恩,弟子無以為報?!?/p>
“但從今日起,”喬晚沉聲,又磕了兩個響頭,“弟子愿自廢修為,自請離山?!?/p>
“這一身修為,都是師尊你與大師兄教我?!?/p>
喬晚沒去看陸辟寒,深吸了一口氣,試著去調轉體內靈氣。
周衍雙眸微睜,失聲道,“你做什么”
她全身上下各處筋脈要穴都被封元釘牢牢地封死,喬晚瞪大了眼,眸中精光爆射,周身氣流急速運轉以自廢修為代價強行沖破了各處封元釘
轉瞬之間,少女筋脈寸寸破裂,境界迅速跌落,已與凡人無疑。
數枚封元釘叮叮當當落在了周衍腳下。
周衍看著喬晚,喉口滾了滾,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喬晚七竅流血同時畢恭畢敬地又磕了一個頭,“這修為是師尊所賜,今日我都還給師尊,從此之后,我與師尊之間師徒情誼已絕,再無任何瓜葛。”
說著又轉過身看向了陸辟寒。
男人目光如火,死死地盯著她,面色鐵青,不知道是震驚還是生氣。
喬晚拖著破破爛爛身軀,朝著陸辟寒也磕了三個響頭。
“這么多年以來,一直是大師兄你在照顧我,教我認字,教我劍術?!?/p>
“雖然我自請離開師門,但大師兄,”喬晚抿唇,“你永遠是我?guī)熜帧!?/p>
“師兄你身上禁制,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治好。”
陸辟寒良久才冷冷出聲,“你以為這樣,我就該感謝你了”
喬晚“是我要謝謝師兄你?!?/p>
“還有前輩?!?/p>
喬晚沉聲,“多謝前輩這些年來提攜之恩?!?/p>
馬懷真面色鐵青。
目光掠過穆笑笑,喬晚抿了抿唇,什么也沒說,做完這一切,手腳并用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緩緩走下行刑臺。
少女脊背挺直。
行刑臺下數以萬計昆山弟子,沒一人出聲,整個行刑臺陷入了死一般寂靜中,竟然無一人敢攔。
但就在這個時候,蕭修文突然打破了沉寂,“且慢?!?/p>
喬晚轉過身,目光冷若寒冰,但在眼中,又好像凝聚了一團火焰。
透著有力,明亮,堅韌光。
對上這么一雙眼,蕭修文竟然也有些失神,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倨傲之色。
“只磕了三個頭,你便以為能換吾兄性命了”
此人留她不得。
蕭修文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喬晚。
斬草要除根,否則將來后患無窮。
喬晚“長老還想做什么”
蕭修文冷笑一聲,“自然”
“自然什么”
話還沒說完,突然之間,蕭修文身旁一男一女兩個侍從,猝然發(fā)難袖中滑出一柄利劍,橫在了蕭修文脖頸前。
另一個身形扭曲,節(jié)節(jié)拔高,清秀五官中漸漸脫出個英挺輪廓,化成了個少年魔將。
與此同時,蕭家飛舟之上繪著云紋,突然像活了過來,猛烈地滾動著,一口濃烈黑霧噴吐而出
魔氣席卷而來,憑舷而站蕭家子弟,無不像下餃子一樣,從半空中摔了下來。
“魔氣”
“是魔氣”
眾人大驚失色,駭然地看著那黑霧越滾越多,越滾越厚,像天際扭曲烏云,占據了半邊天空。
魔氣漸漸扭曲成型,伴隨著一聲長嘯,從黑霧中驀地脫出一只形狀像梟,人面四眼怪鳥,怪鳥張開雙翅,壓低了身子,從眾人頭頂上擦過。
緊跟著怪鳥,又從黑霧中脫出一只皮毛皆黑怪牛,拖著一輛黑漆鋪底,描金牡丹紋寶蓋香車。
群魔拱衛(wèi)在香車兩側,聲勢浩大。
在場眾人,但凡有點見識,再一看那空蕩蕩船身,無不齊齊變了臉色
這是魔氣
以生魂入畫,那是梅康平本事
梅康平來了他怎么會到這兒來梅康平在哪兒
魔氣所過之處,百草枯萎,魔焰滔天,但凡肌膚沾上了一點兒,無不炙熱難當,慘叫連連,臺下弟子狼狽地縱高跳遠,沒了命狂奔
喬晚就站在階前,那滔天魔焰浩浩蕩蕩,如巨浪直沖她卷了過來
“喬晚”馬懷真和陸辟寒面色遽變,先后怒喝。
喬晚沒動。
四周安靜了下來。
這一刻,昆山數萬弟子呆愣愣地看著那股黑色火舌舔上了少女裙角。
但躁動不安,殺意四溢魔焰,一靠近喬晚,忽然安靜了下來,盤旋在喬晚身前。
親眼看見那些矜貴蕭家弟子,個個毫無風度地栽下飛舟,蕭修文目露恐懼,冷汗如雨。
那一次正邪之戰(zhàn),他是親歷過。
生魂入畫,那是梅康平
不是說如今魔域元氣大傷
這些魔物是何時混入了蕭家浮空飛舟,又是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昆山
但這一切,很快就有了答案。
蕭修文驚駭地看著那少年魔將,橫著一柄計都槍,忽然朝著喬晚,跪了下來。
犀渠拖著香車來到了喬晚跟前。
繚繞霧氣漫上輪轂,車前金鈴一蕩,垂落在車身四側冰綃霧縠輕輕飄揚,纏金鏤空魔紋繞著車身蜿蜒而上。
那少年魔將伸出一只手,掀開了車簾,沉聲道,“末將薛云嘲,奉梅相之命,恭迎帝姬回魔域?!?/p>
黑霧繼續(xù)扭曲,再次噴吐出一個人影。
男人眼角紫色魔紋妖冶詭秘,折扇輕搖。
梅康平目光一掃,看了眼被魔焰拱衛(wèi)喬晚,又看向了膽裂魂飛蕭修文,扯著唇角,冷笑了一聲,“就憑你們,給你們磕頭也要看你們兄弟二人擔不擔得起”
“剛剛在這兒磕了幾個,今天在這兒,就給我一個一個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