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外 令狐驍
*前世*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會是戲文話本里的主角那樣英勇非凡,百戰(zhàn)無前, 最后還抱得美人歸。
令狐驍就是一個典型的反面例子, 他是個天生的反派。
他風(fēng)流成性,荒淫無度, 昏聵不知天下事。
他十二歲繼承大統(tǒng),在短短十余年間就把他爹留下的老本揮霍了個精光。
崇業(yè)二十五年,在江淮河畔佇立了三百余年的楚國終于成為一盤散沙, 隨著歷史的長風(fēng)消失殆盡。
大楚古都慶州淪為修羅地獄,燒殺搶掠之聲九日不絕,全城淪陷。
也許是慶州百姓的哀嚎聲終于傳入了深宮后院,也或許是他身邊已經(jīng)再無美酒美人作陪。
無論是什么原因, 在這最后時刻, 令狐驍終于醒了過來。
可是他醒的太晚了。
面對外面成千上萬打算趁機(jī)蠶食大楚的敵軍,他終于長笑三聲,自刎于自己的寢宮當(dāng)中, 年僅二十五歲。
那是大楚令狐氏最后一點(diǎn)風(fēng)骨。
其實(shí)縱觀令狐驍這二十五年,他活得并不算外人看起來的那般輕松。
換句話說,昏君真的不是任何人都能當(dāng)?shù)摹?/p>
穿著皇帝的新衣,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每天除了把自己灌醉,沒有別的不看清這世道的辦法。
作為一個沒有父皇王叔指引, 沒有母后姊妹照料的少年皇帝來說,他從一開始就幾乎無路可走。
其實(shí)他不是一個十足的混賬。
早在九歲那年,令狐驍就已經(jīng)初露鋒芒。
已故多年的楚國先帝常常在處理政務(wù)只余, 總會將他抱在膝上,嘗試著問他一些最簡單的民生問題。
先帝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這位稚子竟然有著超乎年齡的見解,更懂得一些從書本上無法學(xué)來的東西。
他說:
“楚國表面強(qiáng)大,實(shí)則根基不穩(wěn)。
若想長久發(fā)展,勢必要聯(lián)合中土大孟,以求并駕齊驅(qū),共同繁榮。”
只此一言,震驚朝野,更是促成了后來孟楚兩國聯(lián)軍直取南陳列國的百萬雄兵。
那一年楚皇御駕親征之前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問過他:
“若以大孟嫡女做你未來的皇后可好?”
他小小年紀(jì)便開始分析局勢:
“孟帝膝下兩位嫡公主,大公主早已出嫁,聽聞小公主與兒年齡相仿。
若此番盟軍大勝而歸,請父皇做主撰寫國書求娶公主,以求兩國之好?!?/p>
楚皇大笑,摸著他的頭顱道:
“孺子可教也?!?/p>
后來盟軍果然大敗敵軍,直搗陳都?xì)w元,生擒陳帝和皇子公主若干人。
可是楚皇也在那場戰(zhàn)爭之中身負(fù)重傷,回京之后一直臥病在床,不臨朝政。
到令狐驍十二歲那年,孟帝終于撒手人寰。
他給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兒子留下的,只不過是一片爛攤子和一紙染血的國書。
國書里面的內(nèi)容是,求娶孟帝次女楊蓁為楚國皇后。
令狐驍咬牙將國書收起,穿起寬大的龍袍登上了楚國的至尊之位。
他必須心無旁騖,否則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這時候的他一腔熱血,大有整治江山的豪邁氣魄。
可是他這個時候還沒發(fā)現(xiàn),這一路上他每前進(jìn)一步都極為艱難。
主少國疑,整個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
但是好在他的母親竇氏是百年世族,憑借著竇氏全族的扶持,他還不算是孤立無援。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前三年,竇氏忽然在深宮之中薨逝。
沒了太后這可參天大樹,竇氏也紛紛樹倒猢猻散,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權(quán)勢。
三年之中連披了兩次縞素的令狐驍,將那封打算遞給大孟的求婚國書深藏了起來,再也不給它重見天日的可能。
他苦笑,讓人家嫁過來做什么呢?陪著他一起過這樣的日子么?
他繼續(xù)咬著牙跟朝堂上的勢力抗衡著,可是令狐驍突然漸漸發(fā)現(xiàn),他的殫精竭慮似乎根本不起作用。
有一股強(qiáng)大的無形力量在從他的手中篡權(quán),楚國一日不日一日。
可怕的不是敵人有多強(qiáng)大,可怕的是他看不見敵人。
朝堂上那些肱股之臣因?yàn)楦鞣N原因淡出朝堂,留下的都是那些似友似敵的人。
新人尚未培植,老臣卻已經(jīng)遠(yuǎn)去。
令狐驍不得不依靠著如今朝堂上權(quán)勢最大的兩位將軍,戰(zhàn)齊和趙崢世。
對于他們,他可謂言聽計(jì)從。
因?yàn)閼?zhàn)齊和趙崢世手中各占據(jù)著軍中最大的兩派勢力。
倘若其中一人率先發(fā)難,則江山危殆。
于是不知不覺到了他十九歲,戰(zhàn)齊提議立他后宮那位從未見過面的蘇妃做皇后的時候,他不敢不聽。
只是成婚前一天晚上,令狐驍忽地又翻出了那封國書。
他終究沒有迎娶那位大孟公主,也不知那是個怎樣的人,又會嫁給一個怎樣的夫君。
或許是那封國書或多或少地帶著舊日的回憶,令狐驍捧著它一夜無眠。
次日大婚,舉國歡慶。
那夜他掀開蘇葉的蓋頭之后,自從他看見那雙含情脈脈卻不經(jīng)世故的雙眼之后,就此沉醉,再沒有夢醒之時。
他二話不說,勾起美人的下巴就吻了上去,蝕骨噬魂。
蘇葉美的像是上古傳說里所有的禍國妖姬的模樣,而令狐驍對鏡自視,也自認(rèn)為有做風(fēng)流帝王的品貌。
昏君配妖后,堪稱天造地設(shè)。
酒池肉林,紙醉金迷,上古昏君們沒想到的花招他都玩遍了,最后爛成一攤泥。
只是有一次飲酒作樂的時候,有宮女不小心翻出了那封斑駁的國書來,上面的明黃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令狐驍一把將它扯過來,混沌的腦子慢悠悠地轉(zhuǎn)了一圈,愣在原地。
他忽地發(fā)問:
“大孟蘭陵公主嫁與何人?”
回:“自請隨淮王世子流放尚陽?!?/p>
令狐驍忽地凝滯了片刻,再看那封國書的時候,他似乎陡然窺見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他還沒失去一切的世界。
倘若當(dāng)年那封國書如約送出,父皇沒有英年早逝,母親沒有被人害死...
倘若他還不是他。
遠(yuǎn)處蘇葉妖孽般的笑聲將他扯回現(xiàn)實(shí),他隨手將那封國書塞到床榻下面,擁美人入懷。
又是幾年昏天黑地,不知年月的日子。
大楚已經(jīng)被外敵內(nèi)患餐食得猶如一頭年老瘦弱的駱駝,身上只剩皮毛,肋骨嶙峋。
他二十四歲那年,大孟淮南叛亂。
早已被南陳余孽操控于掌心的令狐驍下令,傾國之力突襲大孟東關(guān)。
其實(shí)楊蓁被陸子胥囚禁于金陵城那段時日,令狐驍親率的十萬鐵騎先于大孟王軍,早就抵達(dá)了金陵不遠(yuǎn)處之外的城關(guān)。
那天他一個人坐在軍營之中,看了那封國書一整天。
冥冥之中,令狐驍曾經(jīng)想過他或許能做些什么。
只是這么多年荒廢,他的手早已提不起銀槍,肩早已扛不起戰(zhàn)甲,就連胸腔里那一腔跳動的火熱,也早已百孔穿心。
到了黃昏,整座大帳一片漆黑。
蘇葉走進(jìn)來點(diǎn)起燈,看見他面前擺的那封明黃色國書。
她一雙媚眼眸光流轉(zhuǎn),輕笑道:
“原來陛下惦記金陵城那位?!?/p>
令狐驍隨手將那國書扔進(jìn)一旁的火爐里,翻身將美人扣緊:
“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談何惦記?”
蘇葉摩挲著他的胸膛,滿目悵然:
“陛下不惦記她便好。
妾聽聞那位公主從金陵城跳下來了,激得孟軍大肆攻城,陸子胥就快敗了。
陛下也不去幫幫他...”
她后面說了什么,令狐驍沒聽見。
只是原本在撥弄著她衣襟的手陡然停滯。
孟軍就在金陵城外,她這么跳下來,是為了什么?為了不受人脅迫?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可饒恕之事一般。
為什么她肯這樣做?她寧愿自己死,也不愿意變成一個傀儡?
死是那樣可怕的事情。從高處墜落,幾乎全身的骨頭都碎了,鮮血會蔓延一地,那會多疼啊...
她怎么能這么果斷地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
蘇葉眸中一緊,將頭埋在他懷里撒嬌:
“一個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陛下怎么了?”
蘇葉說的沒錯。
她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一個遠(yuǎn)在天邊的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可她也是希望,是光芒,是他清白的時光里最后一抹痕跡。
令狐驍扣緊了美人的肩膀,感受到她藤蔓一般柔軟的腰肢和手腕纏在自己身上。
仿佛這人世間最后扯住他、不讓他墜入地獄的繩索斷了。
下面是萬丈深淵,深淵里百鬼嚎哭,它們伸著魔爪扯著他的四肢要將他也納入修羅。
然后他轉(zhuǎn)身成魔,為禍眾生。
*今生*
臨死之前,他的鮮血濺在帳前的秀麗江山圖上,宛如一片熾熱烈焰將天下毀于一旦。
他那雙足以顛倒眾生的雙眸緩緩閉上,那片暗紅也就此湮沒在混沌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神識在黑暗中漸漸蘇醒。
他曾經(jīng)想要的一切,那個清明盛世,在他死后如同卷軸一般在他眼前緩緩滾動。
令狐驍看見遠(yuǎn)走多年的父皇和母后,仿佛被塵封于黑暗中多年的那一絲光芒重現(xiàn)在他眼前。
他們還是從前那般的音容笑貌,連同說話的語氣也同他兒時一般。
先皇和先皇后笑容滿面地看著他,眼中沒有絲毫責(zé)備他的意思:
“我兒長大了。”
令狐驍?shù)难蹨I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他仿佛一個稚齡兒童一般擁上去抱緊他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地一個堅(jiān)實(shí)的力量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先皇眉宇堅(jiān)定地看著他:
“得子如此,楚國中興有望?!?/p>
令狐驍紅著眼睛,肺腑間如同有重石壓迫:
“奸臣當(dāng)?shù)溃労沃信d!”
先皇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斑斕,反倒愈發(fā)熠熠生輝:
“驍兒,還記得小時候?yàn)楦缚紗柲愕臅r候么?”
令狐驍定定地看著他,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先皇目光如炬,似乎洞察到了他心里:
“你知道該怎么做,只是不敢放手一搏罷了。
只要你看的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就一定有翻盤的機(jī)會?!?/p>
卷軸在這個時候收緊了,光芒也漸漸在黑暗之中變得微弱晦暗。
令狐驍下意識地抓緊了先皇和母后的手,可還沒等他喊出聲就被黑暗吞沒,他周圍有青面獠牙的厲鬼向他源源不斷地?fù)鋪?,卻又穿過他的身體撲向他身后。
轉(zhuǎn)過身來一看,后面正是滿城焦土的慶州,平民百姓的身體被那些厲鬼撕碎,鮮血滲入大地變?yōu)闊挭z...
他臉上的淚水干涸,雙膝一軟跪伏在地上,幾乎是瘋狂地將自己的額頭砸在那些崩裂的地面和巖石上面,鮮血淋漓。
大悲大怒,大徹大悟。
直到黑暗再一次將他吞沒,醒來的時候是一片清明敞亮。
引入眼簾的,便是那由帷幔隔著的秀麗江山圖。
只是不見污血,完好如初。
他翻身準(zhǔn)備下床去看著一切是不是夢境,卻被一個柔若無骨的手臂拉住了寢衣。
轉(zhuǎn)頭一看,蘇葉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便出現(xiàn)在他面前,形容嬌憨:
“陛下起得這么早做什么?”
令狐驍面色一凜,他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見到蘇葉那天,她踩著身為宗室的豫親王的尸體站在大殿上,不可一世。
他的大手瞬間便摸上蘇葉的咽喉,卻在收緊的那一瞬間,看著她那張臉?biāo)砷_了手。
殺了她,很多事情他就找不到答案了。
蘇葉雙手軟弱無力地攀著他的鐵腕,嬌聲道:
“陛下今日對妾怎么這般霸道?!?/p>
令狐驍雙眼輕輕一瞇,換上一副慵懶的眸色,將她的下巴狠狠地掐著送到自己面前:
“今日配孤去上早朝?!?/p>
蘇葉嬌羞地抵著他的胸膛,根本沒有看出絲毫異常:
“陛下讓妾陪侍,妾就陪陛下一起?!?/p>
她說著,便立刻從床榻上爬起來,開始梳洗打扮,想必她早就懷了想要干政的心思。
只有干涉了朝政,她才能趁機(jī)塞進(jìn)自己的人。
令狐驍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眼中有若刀劍一般幾乎貫穿她的心臟。
看著女人自顧自地讓侍女給她梳妝,令狐驍沒再多看,而是站起身來徑直向秀麗江山圖走去。
大楚四十九州,如今還完好無損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
只不過他能透過地圖看見那背后潛藏的厲鬼。
令狐驍?shù)囊暰€忽地聚集在西北,鄴城十六郡。
那里是曾經(jīng)與陳國交界的地方,無數(shù)從亡陳逃出來的人大部分都逃到了鄴城。
他如今行動受限,大楚也沒有能力真正收復(fù)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