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見背后那人叫住她:
“阿蓁……”
楊蓁陡然止步。
不是為了陸子胥,而是為了自己失去的那整整十年的光陰——
她還是他的阿蓁的那十年的光陰。
或許是看見他的傷口在潺潺流血,通過他那蒼白到極致的面容意識到他已時日無多。
楊蓁啞然出聲,示意身邊護衛(wèi)的副將:
“去請軍醫(yī)來,為他包扎?!?/p>
陸子胥的眼中陡然燃起一絲火星來,幾乎是他經(jīng)歷的那些凜冽寒冬里最后一絲溫暖。
他跪在地上,艱難地往戰(zhàn)車的方向挪了兩步,手緊緊地抓著車轍,一雙再也無力的眼睛強撐著看她:
“阿蓁……對不起?!?/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楊蓁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沒有偏離分毫。
他的眸子純粹的沒有雜質(zhì),純得就像小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一起玩耍過的時候那樣。
陸子胥總是會對她說:
“阿蓁,若以后你長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那些被鎖進塵埃里的往事,逐漸被翻撿了出來,消散在她心里,涌起最后一次巨大的波瀾。
那波瀾拍打著她的心口,漸漸自肺腑而上,在她的雙眸染上一層水汽。
那人兒沒有回復他的話,于是他便無力地靠在車轍上,嘴角一邊溢著鮮血,一邊喃喃地說:
“阿蓁……原諒我好嗎?阿蓁?!?/p>
這話漸漸消散,連帶著舊人一起永遠從她生命里消失。
風沙肆虐,襲了他們的人影。
軍醫(yī)終于到了的時候,陸子胥已經(jīng)氣絕多時。
而楊蓁平靜地立于戰(zhàn)車之上,淡淡地下令:
“以公侯之禮,厚葬了吧。”
部下問她:
“殿下,葬在何處?”
楊蓁想了想,終于喃喃道:
“他是淮南人,就葬在淮水河畔吧?!?/p>
陽關毫無懸念地被王軍拿了下來。
剩下的叛軍見大勢已去,紛紛投降。
是夜,終于疲憊的不行的楊蓁被送回了軍帳之中。
迷迷糊糊地,她讓人抱著進了大帳。
在聞到那熟悉的味道之后,她便隨即伸手摟緊了那人的脖頸,不再松開。
這一夜她睡得安穩(wěn),幾乎什么都無法吵醒她。
于是第二天清晨醒來的時候,她又是趴在人身上醒來的。
就在她揉著眼睛瞧清楚面前的人的時候,幾乎是從他身上彈起來的。
傅虔那雙狹長的鳳眸閉著,看起來睡的正香,卻被她這么一折騰便醒了。
他撐著床畔起來,瞧著她這幅模樣,笑問:
“天還沒亮,醒這么早?”
楊蓁懵懵的小腦瓜慢悠悠轉(zhuǎn)了一圈,這才想起來傅虔在昨天便蘇醒過來了。
于是她便松了口氣,重新爬到他身邊去躺下來,小臉蛋枕在他胸前,伸出手去戳了戳他的傷口:
“還疼么?”
傅虔搖了搖頭,道:
“原本是不疼了,但被你這么壓了一夜,又開始疼了?!?/p>
楊蓁緊張地伸出小手來摸索到他手上的地方,慢悠悠地畫著圈圈:
“大夫說,這樣就不疼了!”
傅虔被她氣笑了:
“傷口好不容易才愈合,你這么一折騰,確定它不會再裂開?”
楊蓁“蹭”地便把手縮了回來,像是小時候碰著御花園里的毛毛蟲一般。
她旋即便小聲囁嚅道:
“那我不碰了!”
傅虔笑著說:
“那也不成。
你若全然不碰了,誰給我上藥?”
楊蓁的視線不由地聚集在他身邊那小桌案上。
那方原木小幾上擺著一只青花瓷瓶子,一只素色瓶子。
她好奇地伸出手臂夠了過來,問道:
“這是軍醫(yī)送來的新藥么?”
傅虔搖了搖頭:
“這是周智混進來的藥?!?/p>
楊蓁握著瓶子咯噔一聲,慌忙問道:
“你不會已經(jīng)用了吧?”
傅虔看向她的眼睛逐漸變得深邃,最后化作溫暖的憐惜和寵溺:
“我怎么會用他的東西,這里面可是有劇毒的?!?/p>
楊蓁愣怔了半晌,含含糊糊地問他:
“你……你是怎么知道周智的藥里面是有毒的?”
傅虔笑著接過她手里那瓶劇毒的藥,卻感覺到楊蓁的小手緊緊地攥著不肯松手。
他看了她一眼,無奈地將瓶口的小蓋子打開,包著她的手送到鼻子跟前給她聞:
“一聞就知道,有一股濃烈的薄荷味道,是為了壓制藥里的苦性?!?/p>
楊蓁越聽他的話,越覺得心中一陣寒冷。
直到那藥味鉆進她的鼻腔里,她才清楚地明白,傅虔說的全是真的。
那股濃烈的薄荷香味之下,果然掩藏著刺鼻的苦味。
即使她不知道中毒是怎樣痛苦的感覺,可這苦味像是逐漸滲入她的心脾,漸漸在她的骨血之中蔓延。
原來傅虔是知道的,他能辨別得出來這毒的味道。
她前世還是個魂魄的時候,以為傅虔什么都不知道就把那傷藥涂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殊不知,他全然知道自己涂得是足以致命的毒藥。
而這其中的緣由呢?
聰慧如她,只要細細一想,便知道其中的原委。
上輩子的傅虔目睹了自己從金陵城一躍而下的場景,便不顧一切地沖進箭雨之中,只為了把自己的尸身救下。
在安葬了她之后,他還將王軍如何攻打叛軍的章程全權(quán)教與自己的部將...
在他做出這么多極端的事情之后,她怎么就沒看出來,他已然全無活下去的心思了?
一個一心赴死的人,還會怕什么呢?
周智給的這瓶藥是用來了結(jié)他性命的,可也是成全他的良藥。
斯人已逝,他若是就這么一個人獨自行走在這世間,又有何意趣?
一想到這兒,眼前還倚靠在床榻前的那素衣人影便成了模糊的一片。
她眼前淚水潺潺,幾乎無法斷流一般落了下來。
傅虔微微愣了片刻,不動聲色地將小人兒摟進懷里:
“怎么了?怎么哭了?”
楊蓁嗚咽著,將心里的話全都講給了他聽,全無隱藏。
畢竟不是第一次聽她將這些,傅虔安靜地停在原地,一個字都不落地聽完了一切。
她話音終于落下之后,傅虔拍著她的背慢慢地安慰著,聲音溫和地不能再溫和了:
“雖然我并沒有經(jīng)歷過你說的這一切,但若是真的發(fā)生了,我倒是真的會這么去做...”
他還沒說完,卻被一只柔軟的小手捂住了嘴。
小丫頭一張臉蛋憋得紅彤彤,一雙好看的眼睛里滿是淚花,看起來很是受傷。
“不許亂說!不要你死?!?/p>
說完,她快要哭出來了,將臉蛋重新窩回他的胸膛里,雙臂也抱緊了傅虔。
傅虔只好揉著她的腦袋說:
“好好好,是我說錯話了。
我們兩個人要一起,長命百歲?!?/p>
聽他說完這句話,楊蓁這才怯怯抬起頭來,伸著脖子親上了他的嘴唇。
傅虔讓她這么突然襲擊,暫態(tài)便慌了手腳,只能抱著她的小身子不敢動彈。
只聽他含混不清地說:
“小妖精,你打算趁人之危嗎?”
楊蓁才不搭理他,伸手便要去解開他的衣裳。
遠處晨光熹微,天青色的大半天空帶著些許涼意。
可任憑外面霧青云高,卻依然難掩帳內(nèi)錦衾,合歡生暖。
承了幾天幾夜的疲憊和痛苦之后,兩個人終于相擁而眠,一直睡到大白日才起來。
他們才起來洗漱的時候,才聽見外面人奏報:
“稟元帥,公主殿下:
陽關已全部清繳完畢,高階叛將皆關押于囚牢待審。
此外,女眷也皆關押在陽關府邸之中,聽候元帥處置?!?/p>
楊蓁聞言踟躕了片刻,試探著問:
“這里面有沒有一位叫做葉汐的?”
那侍衛(wèi)似乎翻看了一遍軍報,回稟道:
“已故淮王庶夫人,尚陽總兵葉志文之女,葉汐,也在此名列之中?!?/p>
楊蓁聞言,淡淡笑了笑:
“好,那本宮一會兒便去慰問她一番。”
侍衛(wèi)立刻便回道:
“是,屬下立刻去準備馬匹?!?/p>
傅虔在一旁看著她手里已經(jīng)扣錯的三顆紐扣,不由地問:
“怎么了?葉汐是誰?”
楊蓁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傅虔胸前那三顆歪歪扭扭的紐扣,不由地紅了臉,又替他解開扣好。
“葉汐……葉汐是陸子胥娶的新婦,大約是為了拉攏尚陽令總兵?!?/p>
傅虔神色凜然:
“她……從前傷過你么?”
楊蓁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重地點了點頭。
她清瘦的身子還沒穿上外衣,顯得有些單薄。
“前世里我曾懷了個小孩子,為了保護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葉汐灌了一碗紅棗湯,孩子便沒了,連我也心灰意冷?!?/p>
傅虔的面色瞬間便冷峻了下來,眸色之中有寒光漸起。
楊蓁以為他在意自己前世的婚姻,便低著頭小小聲說:
“從前那些事,我不敢瞞你。
可它們已經(jīng)發(fā)生了,都是我的錯。
若是能早一點認出你,我也不會做出那些傻事……”
傅虔嘆了口氣。
他明白這傻丫頭腦子里又在想那些有的沒的,于是便伸出手來掐了她的臉蛋一把:
“若說全然不在意那是假的。
但既然如今你都到了我身邊,那我還計較什么呢?”
說完,便將自己的佩劍從一旁拿了出來。
楊蓁看見了,瑟瑟發(fā)抖:
“你.....拿劍做什么?”
傅虔瞥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說我前世對葉汐做什么來著?”
“砍……砍了一條臂膀?”
傅虔輕輕勾了勾她的下巴,眉眼帶著難得一見的輕佻笑意:
“小丫頭記性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