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子
那座塵埃里的兩進小院今天顯得格外落寞,怪得很。
這怪就怪在小院兒里住的是當今七公主,本不該如此荒涼。再則,今天的尚陽城明明是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可這小院依舊緊閉著大門,里面的人連半分出來看熱鬧的意思都沒有。
仔細一看才能發(fā)現(xiàn),這門上落著一把巨大的鎖。
這是個兩進的小院兒,里面灰蒙蒙的,與外頭火紅熱烈的喜慶截然不同。
七公主楊蓁就斜靠在后院的貴妃榻上,腳邊落了滿地枯萎的海棠花。
外面的鑼鼓聲把她從夢里驚醒,睡眼惺忪地睜開一雙美麗的眸子:
“晴初,外面好吵?!?/p>
聽見她的呼喚,只見外院有個小丫鬟不急不緩地走了進來,見楊蓁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不輕不重地冷哼了一聲。
楊蓁怔了片刻:“夏嵐?怎么是你?晴初呢?”
小丫鬟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身:“主子又糊涂了,晴初做事不穩(wěn)當,早就讓爺發(fā)配了。奴婢是爺指來侍奉您的。”
楊蓁腦中嗡地一聲,終于渾渾噩噩地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
她的駙馬陸子胥聯(lián)合尚陽總兵謀逆,早就將她身邊的親隨全部發(fā)配,連她自己也被禁足在此,沒了跟外界分毫的聯(lián)系。
楊蓁恨恨地盯著夏嵐,卻發(fā)不出分毫聲音。
夏嵐走近了兩步,嬌笑了兩聲道:“主子,今天可是爺?shù)拇笙踩兆?,既娶了總兵的千金,還娶了尚陽令的侄女。我看您還是省省力氣,畢竟肚子里還有個小主子,那可是爺?shù)牡谝粋€孩子,可不能出了岔子?!?/p>
聽了這話,她一口鮮血猛地噴涌而出,斑斑駁駁地灑在地上,與那些海棠花落在一處。
夏嵐皺了皺眉,用帕子捂了口鼻,厭煩道:“主子,今兒個可不能給您請大夫來,多晦氣?!?/p>
楊蓁虛弱地靠在榻上,蒼白的手腕低低垂落,毫無生氣。
外面的鑼鼓聲不斷,楊蓁忍不住想起她和陸子胥在尚陽城的這一年。
當年淮王謀逆,陸子胥作為世子本難逃一劫。是她悔了和上將軍傅虔的婚事,在尚書房門外跪了一夜,這才保下他這個淮王余孽。
陸子胥被貶為九品縣令,她便跟著陸子胥南下尚陽赴任,住在這處偏僻小院里。
她是自請隨夫南下的,身邊一切從簡,除了晴初,也只留了一個負責(zé)烹飯的婆子和一個灑掃童子,事事都要親力親為。
可是陪在她身邊那人,是她打小就喜歡的人。
陸子胥,那個年幼時奮不顧身從豹子口中將她救下的張揚少年。
——“你不怕死么?”
——“怕什么,它一口也咬不死我們兩個,若我被咬了,你便能活?!?/p>
為了他,楊蓁能放棄這世上的任何東西。哪怕她記憶里那個少年早就模糊不清,哪怕她面前這個男子總是低眉淺笑,若即若離,讓人始終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她還是固執(zhí)地守在他身邊。
所以到他離開的時候,她變得一無所有。
她看著他謀反,看著他另娶旁人。
舊愛的誓言像極了一個巴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楊蓁強撐著身子起來,將她丟了一年的公主的氣勢重新?lián)炝嘶貋?,目不斜視地下令道?/p>
“去把我屋里那臂紗拿來,掛在院門上,給他們...添添喜氣?!?/p>
夏嵐眼神一凌,剛要發(fā)作,卻聽見楊蓁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而不容違抗:
“你若不照做,我立刻撞死在這里。若我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死了。陸子胥絕不會放過你?!?/p>
夏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進屋里取出一條大紅色的臂紗,吩咐灑掃童子牢牢地扎在了院門前的竹竿上。
不一會兒,那扎眼的火紅便同那滿街的紅妝融為一色。
她感覺乏了,又慢慢躺了下來,目光停留在那抹紅色上,許久都沒有動彈。
這是她最后能為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們做的事。
只要她在城中的眼線看見了這一信號,陸子胥反叛的消息就一定能被立刻送到京華去。
楊蓁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了,嚴重的孕吐使她幾乎吃不下任何食物,原本珠圓玉潤的身形早已消瘦下去,她病得很厲害。
陸子胥挾公主為質(zhì)的消息早已傳開。
他自封信武王,自淮南起事,接連攻克數(shù)十座城鎮(zhèn),一直打到金陵。
楊蓁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腹中的胎動是她殘破的日子里唯一的鮮活之氣。
可是陸子胥新娶的兩個女人卻因為嫉妒屢次來找她的麻煩。
就連這形同冷宮的高閣,也不讓她安穩(wěn)地待著。
一碗加了墮胎藥的紅棗湯就這么生生地灌了下去,澆滅了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線希望。
楊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劇烈的疼痛從她的小腹源源不斷地傳來,使她幾乎不能言語。她一雙眼睛通紅,大顆大顆的淚珠和冷汗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幾乎將她的衣衫濕透。
那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卻分明看得出那貌似不可一世下面?zhèn)窝b的自行慚穢。
她認得她,那是淮南總兵的千金葉汐,是陸子胥政治聯(lián)姻的新婦。
楊蓁剛到尚陽的時候,城中貴婦名媛紛紛前來覲見。這葉汐,原本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如今卻挽起長發(fā),露出一副猙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