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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

第五十二章 大結局(上)帝后歸來(1/2)


艦隊啟航后全速航行,遇風靠島,逢港補給,終于在十二月底駛入瓊海,望見了星羅。

星羅一州十八島,因地處大興最南端,氣候濕熱,夏長冬短,海上終年通航,無颶風大浪不休市貿(mào)。

艦隊駛入星羅港口這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灶王節(jié)將至,海上船舶相接,物貨浩瀚,往來交接,絡繹不絕。

巳時一至,海上響起一串號角聲,號聲高亢嘹亮,乃銅角獨有之音。銅角是官號,民船禁用,一聞號聲,海市上便知有官令到了。

官府昨日在港口貼出了告示,今日帝后大駕乘寶船入港,巳時至午時,海上休市。

此事早已有跡可循。

三日前,龍武衛(wèi)、左右驍衛(wèi)、勛衛(wèi)、武衛(wèi)、威衛(wèi)、虎賁等兵仗羽衛(wèi)、禁宮侍從浩浩蕩蕩地抵達星羅,駐于廣林苑。廣林苑乃宣宗時期所建,規(guī)制雖略低于行宮,但苑內(nèi)也是宮室臺榭極多,玉闌寶柱、柳鎖飛橋,錦石纏道,林壑茂密,宣宗皇帝南巡后,此苑便設作官家園林,民不可入。皇家儀仗入駐廣林苑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帝后大駕將至。

三月的時候,魏大帥奉旨率艦隊出海演武,朝廷與大圖正在商議的貿(mào)易航路因此暫時禁行,這一禁就禁了大半年,前陣子從嶺南來的商隊稱洛都宮中失火,天子駕崩,叛軍生事,連通云州鎮(zhèn)陽縣、鄂族慶州及嶺南大邊縣的貿(mào)易市鎮(zhèn)已空,年底這批物貨怕是最后一批了。又說因大圖內(nèi)亂,鳳駕有險,圣上御駕親征大圖,前線至今未聞捷報。

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親征百日有余,一去杳無音信,民間豈能不慌?加之海師演武大半年了不見歸期,年關將至,坊間難免有些流言蜚語,鬧得人心惶惶。

就在這關頭,兵仗羽衛(wèi)忽于三日前抵達星羅,官府貼出告示,證實帝后大駕今日將乘海師寶船從海路歸來!

前線大捷,帝后歸來!一時間,流言散盡,星羅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羅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駕過了,海港至廣林苑路上的客棧食肆、茶樓香鋪、戲院歌樓一日之間被搶占一空,今日天剛破曉,海港附近的長街上就擠滿了百姓。

當今圣上幼年登基,權相攝政,外戚專權,忍辱籌謀二十余年,一朝親政,先治軍權,后革士風,廣開言路,勵精圖治!短短數(shù)年,士門臣服,學子擁護,賢者稱道,百姓安居。當年,誰也沒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興國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為二之后,還能迎來一位興國明主。

當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從仵作之女到一國之后,當世人皆嘆她已立于榮華之癲時,她竟再征屬國,復國執(zhí)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國神官,掌半國之政,可謂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離長達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攜手歸來,誰人不想一睹風采?

銅號聲一鳴,兵仗清道,馬踏長街,星羅騎軍策馬而來,戰(zhàn)馬披甲護額高駿威凜,精兵面容冷肅甲胄森寒,馳騁之勢如龍入港,所到之處喧聲消寂。儀仗緊隨兵仗之后,由星羅刺史、總兵為引,大纛華車導駕,星羅文武盡列其中,旗陣中穿插著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輅由出使大圖迎接鳳駕的使節(jié)團駕引,駕士簇擁,宮人相隨,御林十六衛(wèi)護駕,陣勢浩大如海。

儀仗行入港口的同時,海上鼓號聲起,八十一艘戰(zhàn)艦揚帆出海,艦船高如城墻,白帆相接,海上頓時辟出一條帆路來,一眼望去,蔚為壯觀。

半個時辰后,海面上有艦隊現(xiàn)出,初如鳥群聚于蒼穹,再似島嶼坐落一方,當艦隊如崇峰高樓般駛入眼簾時,海上號角齊奏,戰(zhàn)鼓雷動,萬千將士呼聲震天,“恭迎陛下,吾皇萬歲!恭迎皇后,娘娘千歲!”

寶船上以號聲為應,海港上,百官宮侍、兵仗羽衛(wèi)聞聲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憑欄眺望的商賈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翹首張望的星羅百姓,聞此聲勢亦紛紛叩首。

這一跪,誰也瞅不見帝后大駕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著駛過的艦隊帆旗,當初魏大帥出海時,點的是遠洋寶艦三十八艘、護洋艦六十八艘、巡洋戰(zhàn)船百余艘,而今歸來,似乎少了一艘護洋艦……

誰也不知這是看花眼數(shù)岔了,還是出了何事,就只見眾艦護著寶船自迎駕帆道上駛過,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宮人們便引華毯而來,自玉輅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棧橋兩旁,高呼迎駕。

日高風清,帝后相攜而來,星羅刺史、總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時,只見華毯之上山河錦繡,帝后自山河中來,衣袂如霞染盡萬里河山,裙裾青青遠勝天高海闊。

一聲平身,慵懶矜貴,星羅文武高呼謝恩,卻無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輅,平身不合禮制,且跪了個把時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會御前失儀,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該起還是不該起?

正當星羅文武急出滿頭大汗時,忽聽皇后開了口。

“剛下船,又要乘車,能騎馬嗎?”皇后嗓音清冽,攜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騎,可好?”帝音懶散,卻消了幾分矜貴,添了說不盡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撓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勞,怕是騎不住馬,為夫以為,乘車好些?!?/p>

此話壓得低,偏偏風也低人也靜,入得四方耳中,眾臣頓時身子一繃。

氣氛沉寂了半晌,皇后冷哼一聲,惱道:“騎不住馬便騎不住,騎得住你就是!”

說罷,云袖拂過,人徑自朝著玉輅去了。

刺史、總兵伏于駕前,身子緊繃,大汗淋漓,閉著眼默念——聽不見!聽不懂!

噗!

不知是誰不怕死,竟笑了聲,有耳尖的聽著像是魏大帥的聲音,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圣上淡淡地瞥了眼魏大帥,似惱未惱,緊隨皇后而去的步伐甚急。

玉輅前,使節(jié)團眾臣高呼:“臣等叩見陛下!叩見皇后娘娘!”

鳳駕啟程當天洛都宮中忽生變故,王瑞等人幾乎是被大圖龍武衛(wèi)半遣半護著回國的,三個月來,聽說鳳駕遭北燕帝所劫,聽說神甲軍不救鳳駕反奔鄂族,聽說御駕親征涉險,聽說帝后登船而返……由驚轉怒,由怒轉憂,由憂轉喜,其中心情實難言說。一收到海上傳來的圣旨,眾臣就棄車騎馬,馬不停蹄,趕到星羅那天,馬跑死了幾批,騎馬的人腿都磨破了皮。

此番隨行的人中還有小安子和彩娥,二人見到帝后皆喜極而泣。

這一路太坎坷,暮青幾度以為回不來了,今日重逢,倍感親切,不由目光一暖,問道:“其他人可安好?”

小安子道:“回娘娘,崔老夫人前陣子病了一場,駕不得快馬,只能乘車慢行,約莫要晚些日子才到?!?/p>

暮青一聽楊氏病了,面色登時一沉,問道:“病了怎不養(yǎng)著?可好些了?”

彩娥答:“回娘娘,郎中說是憂思所致,一聽聞娘娘平安,老夫人就大好了。娘娘放心,車駕有駱小爺護衛(wèi),老夫人身邊還有崔公子和香兒姑娘服侍,應無大礙?!?/p>

楊氏在盛京都督府時就服侍暮青的飲食起居,一路相伴,已有六七年了,不說親如母女,也是親如家眷。楊氏的性子,暮青是知道的,她要來,哪是彩娥等人勸得住的?人沒事就好,這些人在神殿陪她度過了三年寂寞的日子,今日雖未能齊聚,得知人都安好,她便安心了。

只除了……

暮青神色一黯,那只編著彩絡的發(fā)辮一直在她懷里揣著,查烈離去已近三個月,也不知這孩子走到哪兒了,可還安好?年節(jié)將至,今年沒人為他添衣編發(fā),陪他打獵守歲了。

暮青沉浸在憂思里,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掌心傳來暖意,她一轉頭,便望進了一雙含笑帶憂的眸里。

步惜歡也不問暮青在憂思何事,只是含笑相伴,將她的手牽得緊。

所謂病去如抽絲,這兩個月在海上,他們朝夕相對,她盡心為他調(diào)養(yǎng)身子,他也想方設法地撫慰她這段時日飽受煎熬的心。他著實被那日那句“我走”驚著了,總怕她擔著事不說,日日察著她的神色,生怕一轉身,她便會不見了似的。這段相互治愈的日子仿佛是上蒼給他們的補償,而今,他們的一喜一怒都牽動著彼此,無需言語都能察知對方的心意。

暮青不希望太多人知曉呼延查烈回大遼一事,以免消息傳揚出去,路上節(jié)外生枝。她將眼簾一垂,喜怒憂思誰也難測,步惜歡便懂了,說道:“岸上傳信比海上便捷,會有消息的。”

是何消息,誰的消息,話里只字未提。

“嗯?!毙σ庵鼗啬呵嘌鄣?,她瞥了眼王瑞等人,瞅了步惜歡一眼——使節(jié)團眾臣見駕,他也不宣起,打算晾人多久?石溝子鎮(zhèn)一事,是大哥與她的決議,不怪王瑞等人不勸誡。

步惜歡隨之望去,目光轉涼。

王瑞等人察覺氣氛有變,急忙伏低請罪,“臣等疏于勸諫,致鳳駕涉險,有負圣命,罪該萬死!”

暮青未求情,她知道步惜歡不會降罪眾臣,他若有此心,怎會準王瑞等人駕引玉輅?

果然,步惜歡懶洋洋地道:“你是有罪,你兒子倒是好樣兒的。此番出海演武,他勇攀北燕使船,助魏卓之燒了船,令北燕名將陳鎮(zhèn)葬身海底,替蕭大帥和五萬蕭家軍報了血仇,算是立了大功。朕可不愿當著有功將士的面兒問罪其父,你就沾一回你兒子的光吧!”

王瑞愣了愣,隨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大帥魏卓之身后跟著個小將,面頰黑黢黢的,眼神藏銳,神采英拔,不細看,都快認不出來了。

時隔五年,父子重聚,因隔著帝后大駕而不便相認,只能遙遙相望,各自噙淚。

王瑞耳畔忽然便縈繞起天子當年之言——朕就不信,跟在一群忠義之士身邊,會磨不去紈绔之氣,練不出兒郎血性來!說不定他日歸來,他真能給你光宗耀祖。

他膝下只得這一子,年少時欺霸市井,甚不成器,實未料到,從軍五載,竟如脫胎換骨一般。王瑞幾乎止不住熱淚,顫巍巍地呼道:“微臣謝陛下隆恩!”

步惜歡未應聲,只是掃向王瑞身后那一干長叩不起的臣子,倦倦地道:“今日乃是皇后回國的大喜日子,朕為皇后討個吉利,都平身吧!”

此話即是赦免之意,眾臣喜出望外,急忙謝恩,“臣等謝主隆恩!謝皇后娘娘福澤!”

暮青心中發(fā)笑,這人本就沒有問罪臣子之意,偏要當眾恩威并施。王家父子一文一武,父乃朝廷言官,子乃軍中后生,雖品職尚低,但乃可造之才,再歷練個十來年,待其而立,或至不惑,必成朝廷中堅力量。今日與其說是籠絡王瑞,倒不如說是施恩其子,步惜歡的眼光一向放得遠,至于籠絡群臣之心,不過是順手而為罷了。今日星羅文武、百姓皆在,四面是眼耳口舌,他妥妥地得個仁君之名,還往她臉上貼了層金,論權術,這人真是修煉得爐火純青。

“娘子請入輦。”這時,步惜歡的聲音傳來,暮青望去,見他已入了玉輅,正伸手過來,自車內(nèi)笑吟吟地望著她。

忽然,一陣鳥鳴傳來,穿云破風,瑞氣襲人。

暮青仰頭望去,見青空萬里,海鷗盤旋,日色清風皆使人醉。

她展顏一笑。

五年了,終于回來了。

鳳駕歸來乃舉國盛世,年關將至,帝后駕臨星羅,召見星羅文武誥命自是難免。翌日便是小年,召見之事便擇定在了這天。

小年這天,五更時分,廣林苑外便落滿了轎子。星羅刺史齊居簡、總兵王靖、鎮(zhèn)南大將軍魏卓之率六品以上文武百人自東門而入,往寶箓宮侯駕。各府的誥命、敕命則自西門而入,入集芳宮侯駕。

延祥宮中,小安子和彩娥率太監(jiān)宮女們服侍帝后晨起,步惜歡一轉身,見暮青盛裝坐在妝臺前,彩娥領著宮女們正為她正冠,那銅鏡里的容顏只略施脂粉,便似霏霏霜雪中孤放的一朵寒梅,天地皆寂色,獨此一枝香。

她不喜脂粉,偶施薄黛,總令人移不開眼??粗鼥V的天光和銅鏡中那泛黃的容顏,他不禁有些恍神兒,她真的回來了嗎?此后歲歲年年,再不分離,就這么晨昏相伴,白首不離嗎?

暮青感覺到步惜歡的目光,轉頭望去,只見他立在窗前,兩袖攏著天光,騰云相繞,瑞龍護從,矜貴無匹。他本不愛瑰麗之色,卻偏愛為她披這身紅袍,仿佛披了這身紅袍,便會被紅塵網(wǎng)羅在凡間,求一世執(zhí)手,相伴不離。

當初在海上,她真的以為要失去他了,這些天,每當晨起時看見他,她都無比感激那些逝去的亦或遠行的人。

兩人就這么互相看著,不知看了多久,步惜歡笑道:“美?!?/p>

暮青道:“你搶了我的話?!?/p>

步惜歡笑了聲,隨即走到妝臺前接過了彩娥的差事。

彩娥笑著領宮女們退去了一旁,小安子抱著拂塵守在殿外,眼睛端量著天光,卻不提醒時辰。

步惜歡一邊幫暮青正冠一邊嘆道:“這才剛下船,為夫就開始懷念在船上的日子了,真想此生日日都與娘子弈棋作畫,游歷河山?!?/p>

暮青道:“退休之后倒可成行?!?/p>

步惜歡苦笑,那可還有好些年呢,“今日晌午設宴,晚上無事,你我共度佳節(jié)可好?”

“好?!?/p>

“為夫想念娘子的手藝,娘子可愿下廚?”步惜歡笑問,暮青待會兒要召見命婦,晌午還要同臣屬用膳,他舍不得她操勞,不過是看她答應得痛快,忍不住逗她罷了。

“好?!?/p>

“聽說今夜有廟會,不如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行?!?/p>

“那不如把替子宣來,召見之事由他去,你我這就去市井走走可好?”

“也可。”暮青笑了笑,她自然看得出這都是戲言,也就陪著他演。

步惜歡果然笑了聲,“娘子從前甚嚴,如今事事縱著為夫,倒叫為夫受寵若驚了?!?/p>

暮青道:“此后余生,我都會寵著你?!?/p>

這話可不像戲言,宮女們低著頭,無不覺得面頰發(fā)燙,連步惜歡都愣了愣,隨即吟吟一笑,眸波之柔勝過了初生的晨光。

“那回宮后,朝事改作三日一開可好?這些年為夫勤政,著實疲累,如今娘子回來了,你我也該過過自己的小日子了?!辈较g得寸進尺,毫無去意。

暮青見這人沒完了,瞥了眼大亮的天,臉色一沉,說道:“望陛下莫要恃寵而驕?!?/p>

步惜歡長笑一聲,愉悅至極,這才道:“晚上無事,把下船前那盤殘局擺一擺吧。”

這句才是真的。

“好?!蹦呵鄳恕?/p>

步惜歡這才心滿意足地出門,往寶箓宮召見星羅文武去了。

彩娥領著宮女們重新來到暮青身旁,一番整衣正冠之后,暮青也起身出宮,前往集芳宮召見命婦。

帝后之間的小日子,就在這晨時的幾句閑話間,細水流長。

星羅冬短夏長,冬日溫暖如春,從無嚴霜。集芳宮外遍植天下名花,瓊林幽翠,姹紫嫣紅,宮內(nèi)玉梁雕棟,鮮霞堆錦。

辰時一到,鳳尊駕臨,從天剛破曉就在宮中侯駕的誥命、夫人們急忙離席叩迎。

宮里遍鋪梨木地板,上覆盤金織毯,皇后自錦繡團花中行來,雪裙玉帶,云袖錦帛,行路間裙裾錦帛覆于毯上,若繁花堆雪,從無嚴冬的星羅忽然便添了幾分清冽寒意。

命婦們紛紛伏得更低了些,少頃,鳳尊入座,內(nèi)侍宣唱,命婦們依品級見禮。今日是節(jié)慶日子,又逢鳳尊回國,地方官婦能覲見皇后乃是難得的榮寵,故而參拜之禮甚是繁復,百十來個人,人人一番“妾身某氏,幾品誥命、敕命,父兄、夫君官職及族氏分支,請皇后娘娘安”的話,便費了一個多時辰。

禮畢之后,上首傳來一道清音,“平身吧?!?/p>

皇后嗓音清冷,令人聞之不由心神一醒。

命婦們謝了恩,依序入席,坐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望向上首。

只見皇后盛裝而坐,云堆雪簇,金冠為冕,此冠不及鳳冠華美,不及珠冠秀麗,不見翠玉堆錦,不見團花錦蹙,只以鎏金步搖為綴,天光灑來,金光耀目,端的是尊貴冷肅,風姿拔群。這等風姿氣度著實不似女兒家,偏那容顏是多少女兒家爭比不得的。

今日命婦覲見,又逢節(jié)慶日子,皇后這一身行頭未免清素了些,但誰也不覺得不襯場合時節(jié)——天下之大,能加冕的女子,當今皇后可是千古第一人。她不單單是南興皇后,她是大圖神官,是鄂族神女,執(zhí)掌半國之政,提點一國刑獄,她做了這世間多少女子不敢想、敢想也不敢為的事?

這些年,嶺南商隊運來了大圖的絲茶百貨,帶來了不少從大圖商人口中聽到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大圖執(zhí)政的這三年,廢黜酷法,興農(nóng)治澇、拓通商路、督辦訴訟,臨行那日,萬民相送,百姓攜老扶幼,哭拜于長街道旁,那場面可謂千古難見,真給女子長了臉面。

命婦們一邊畏懼著鳳尊威儀,一邊懷著好奇之心,宮中氣氛暗涌,皇后端起玉盞,云袖遮了半張容顏,袖上若隱若現(xiàn)的金鳳昂首一展,步搖在垂首之間一撞,金輝逼目,冷聲懾人。

氣氛一窒,宮人們魚貫而入,為命婦們換上了新茶,眾人急忙謝恩,垂首品茶。

暮青趁此間隙望向下首,目光落在一人身上——蕭芳。

兩人已有多年未見,昨日一到廣林苑,暮青便想去鎮(zhèn)國大將軍府見見蕭芳,奈何步惜歡擔心她舟車勞頓,魏卓之又急著回府見媳婦兒,昨日便未成行。

今日一見,蕭芳一身二品誥命的行頭,花團錦簇,倒將一身霜冷之氣掩去了幾分,人也比當年圓潤了些。

感受到暮青的目光,蕭芳抬頭望來,二人目光一接,眸中皆帶著笑意。

暮青道:“看樣子,你在魏家過得不錯?!?/p>

命婦們循聲望去,見皇后正與魏夫人說話,兩人之間的情誼,眾人也是耳聞過的。聽說當年皇后扮作男兒入朝為官,官拜江北水師都督,曾闖入官妓所,把魏夫人強贖回府,拜堂成親,此事也是驚世駭俗。

正因為魏夫人與皇后交情匪淺,又是蕭大帥之后,頗得將士們與星羅百姓的敬重,在府里又有魏大帥寵著,日子過得羨煞人,只除了……無子。

“勞娘娘掛念,妾身一切都好?!笔挿记分泶鸬?。

“嗯。”暮青應了聲,望著外頭道,“前些日子在海上,腳不沾地的,好不容易靠了岸,坐著甚乏。聽聞廣林苑乃宣宗時期所建,景致不俗,不妨出去走走。”

此話聽著尋常,卻暗含體貼之意。

這一殿命婦今日皆盛裝而來,三更梳妝,五更方能到廣林苑,候駕候了一個時辰,見禮又是一個時辰,午時有大宴,少說也要一個時辰,若是一直這么坐到午后,怕是誰也受不了。蕭芳不良于行,今日到場的人中還有幾位年事已高的老誥命,出去賞景,誰有內(nèi)急,可悄悄退下,誰想松口氣,也可尋人閑談幾句,比在殿內(nèi)謹守著禮數(shù)要好得多。

官家婦人皆是精明人,一聽便解皇后之意,心中不由驚奇:見皇后是個清冷的人兒,以為性情必然孤傲,不料竟如此心細。

午膳擺在玉津園內(nèi),從集芳宮中過去,沿路有藏春門、靈嬉園、柳鎖飛虹、碧水洞天等景致。此時已過巳時,命婦們伴著鳳駕漫步園中,幾位老誥命為皇后說著景致與苑中舊事,鳳駕雖只是應幾聲,瞧神態(tài)倒也聽了進去。

逛了片刻,眾人一抬眼,只見前頭垂柳成林,一座仙橋自紅花綠柳中拔地躍起,雁柱闌楯,形似駝峰,氣勢峻拔。皇后走上飛橋臨高遠眺,雪帶云袖乘風而起,青空澹澹,日高風清,這柳鎖飛虹之景忽然便生了靈氣,命婦們立在橋尾不敢擾駕,卻見橋頭奔上來一個小太監(jiān)。

宮人稟道:“啟稟皇后娘娘,星羅文武已伴駕往玉津園去了?!?/p>

暮青聞言淡淡一笑,說好了午時開宴,到了時辰她自會過去,有人是怕她不擅交際,這半日難熬還是怎的?竟差人來稟,讓她早早過去。

玉津園內(nèi)蓄泉為湖,壘石為山,建有山廊水殿,殿廣百丈,上砌觀樓,下闞湖光,乃當年宣宗皇帝鐘愛之所。

鳳駕到來時,星羅文武已于山廊內(nèi)入座,聽見唱報,文武紛紛叩迎鳳駕,伴駕前來的婦人們也紛紛叩見帝王,唯獨皇后見駕未拜,徑直行過山廊,入了水殿。

少頃,殿內(nèi)傳出一道慵懶含笑的聲音,“平身吧,今日,朕與皇后同諸位愛卿及家眷共度佳節(jié),朕心甚歡,盼眾卿同樂?!?/p>

星羅文武同命婦們謝恩入座,眾人望入殿內(nèi),只見殿門大開,一枝茶花置于幾旁,帝后伴花而坐,紅塵網(wǎng)著清風,楓色染了清霜,真真如詩如畫,神仙眷侶。

帝后經(jīng)海路回國一事的內(nèi)情,百姓不知,官場中卻已聞風聲。聽說,北燕帝混入大圖劫持了鳳駕,圣上察知后向大圖朝廷借道入境,御駕親征,一路浴血,在英州余女鎮(zhèn)大敗北燕兵馬,兩國海師激戰(zhàn)于海上,北燕名將陳鎮(zhèn)被魏大帥所殺,北燕帝重傷,生死不明。若北燕帝駕崩,江北是否有收復之機?

聽海師將領們說,大圖天子遇刺乃長公主所為,如今叛軍遍地生事,國內(nèi)一片大亂?;屎竽锬镫m已回國,手中卻握著大圖半壁江山之權,帝后眼下似乎是想好好過個年,但年后……這四海局勢怕是會很有看頭。

“酸。”正當星羅文武的心思飄到了國事上時,忽聽一道清音傳出,皇后從果盤中拿了只青棗嘗了一口,眉心微蹙,隨手放下了。

星羅刺史的心頓時提了起來,貢果是刺史府備的,皇后不喜,這家商號日后不用倒也罷了,但……罰還是不罰?

這時,只見圣上瞅了桌上一眼,慢悠悠地將青棗拿了起來,就著皇后品過的地方嘗了一口,美滋滋地道:“甜?!?/p>

刺史愣了愣,皇后言酸,圣上道甜,這棗子究竟是酸是甜?

皇后哼道:“有本事你都吃了。”

圣上當真又嘗了一口,眸波含笑,與在寶箓宮中問政時那喜怒難測的矜貴氣度別有不同。

“哎!”皇后急了,欲奪卻被躲過,不由瞪了圣上一眼,從果盤中挑了只梨子嘗了一口遞了過去,說道,“這個甜?!?/p>

圣上瞅著那只梨子,笑意卻淡了幾分,“分梨謂之分離,這可是娘子說的,忘了?”

暮青一愣,她是說過,在船上。那天,侍衛(wèi)端來幾只梨子,遠航途中,新鮮蔬果難得,步惜歡正養(yǎng)身子,她想都留給他,就以此為說辭,一口未嘗,沒想到他當真了。

“此后余生,惟愿朝朝暮暮,白首不離?!辈较g望著暮青,眉宇間鎖著的繾綣深情,似那青棗的滋味,是酸也甜,久而不散。

山廊上,湖光瀲滟,映紅了人面繁花。

水殿內(nèi),帝后彼此凝望了許久,皇后剝了只柑橘遞了過去。

“許你甜蜜吉祥,這總行了吧?”皇后的嗓音依舊清冷,只是添了幾許哄人的無奈。

圣上默不作聲,眸底卻浮起幾分笑意,把那柑橘接到手中一分為二,一半又遞給了皇后。

皇后接了,兩人一瓣一瓣地剝著橘絡品著柑橘,山青水綠,日暖花紅,兩情久長,莫過于此。

“啟奏陛下,午時了?!毙“沧哟酆笃妨T柑橘才稟奏時辰,一聲開宴傳出殿廊,驚醒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

禮樂聲起,宮人們捧著珍饈而來,宴一擺齊,歌舞名伎便翩翩而至,一時間,云高樂和,君臣同樂,酒過三巡,老誥命們悄聲話著家常,命婦們陪在夫君身旁,時不時地瞥向殿內(nèi),舞姬們的云裙水袖遮掩了殿內(nèi)的光景,依稀可見帝后為彼此布著菜,圣上舉箸落杓間優(yōu)雅矜貴,他只在皇后身旁笑著,皇后那一身清霜就跟融了似的。

鳳尊遠居神殿的這些年里,圣上專于社稷,未納一妃半嬪,不知令多少人匪夷所思。可今日見了鳳尊其人才忽然看明白了——人世間最好的姻緣莫過于夫妻相配,白首成約。

這一往情深,豈能不羨煞了人?

今日乃灶王節(jié),按習俗要祭拜灶君,午宴后,帝后便未留星羅文武及其家眷,待人走宴散,二人便相攜回宮。

步惜歡離開汴都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天下間謠言四起,難說南興就不會亂,他本該一登岸便快馬加鞭趕回宮中,卻執(zhí)意在星羅逗留,半點兒也不著急。

“你御駕親征,四海皆知,咱們剛回來,消息尚未傳遍天下。在天下人眼中,帝駕離去已一旬有余,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就不怕有人動什么心思?”剛用過午膳,暮青睡不著,一回到延祥宮中便將船上未下完的棋局擺上了,一邊對弈一邊問道。

步惜歡一察覺北燕的意圖便命替子留在嶺南行宮,自己率隱衛(wèi)暗中潛入了大圖,路上得知她被劫后,立刻命替子向大圖朝廷借道。他蠱毒發(fā)作,知道大圖必亂,洛都朝廷在此國難關頭必不敢明著與南興為敵,定然應允此事,賣南興個順水人情。于是,替子扮作帝駕率軍入了大圖,步惜歡在半路上與大軍匯合,這才趕到了余女鎮(zhèn)。

自替子離開行宮,御駕親征的事兒就傳出去了,這幾個月,朝政是陳有良帶著執(zhí)宰班子在處理。這幾年雖然國泰民安,但朝中文武政見不同乃是常事,地方官吏也難說都擁護新政,雖然有人趁此時機作亂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也不得不防。

“如此豈不更好?”步惜歡望著棋局,氣定神閑,“這幾年,朝中文武齊心社稷,雖是好氣象,亦當居安思危。盛世之下,必有腐蛀,此番大張旗鼓地親征,若不掀幾只蛀巢出來,豈不可惜?”

暮青翻了個白眼落子,一副果然之態(tài)。

上回甕中捉鱉扳倒了何氏一黨,這回又該誰哭了?

不用猜,潛入大圖之前,步惜歡一定命監(jiān)察院撒了網(wǎng),這人就算涉險,也絕不會莽撞,他將背后留給人看,那背后多半有局。

步惜歡應了一手,笑道:“娘子似乎不以為然?!?/p>

暮青道:“何家兵諫、林黨覆滅才幾年?百官的忘性不至于這么大。只怕你人不在金鑾殿,君威仍存,沒人敢造次,這回你未必能如愿?!?/p>

此話聽著是潑冷水,實則與褒揚無異。

步惜歡愉悅地笑了聲,打趣道:“怎是為夫之威?應是你我聯(lián)手之威。”

“所以說,此番親征,有些人未必會傾巢而出,很可能只是暗中走動,鬧不出太大動靜兒來。”暮青推出一子,攻勢雷厲。

“足矣!”步惜歡慢條斯理地應手,“外事紛爭大起,內(nèi)事不宜用兵,動靜小正合我意。這幾年,改革施政如火如荼,朝中文武雖齊心社稷,但政見之別已顯。此番親征,權柄放給執(zhí)宰班子,陳有良那耿直性子壓不住爭執(zhí),朝臣之間必有政爭,監(jiān)察院都盯著呢,我倒想瞧瞧他們的手段。明年開春兒便是春闈,各州舉子進京趕考,恰逢我親征在外,地方與禮部之間會有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往來,我亦殷切盼之。”

暮青淺淺地揚了揚嘴角,說來說去,動靜大亦或小,都是有人要倒霉。

監(jiān)察院的奏報尚在路上,但她有預感,這人比別人多長了個心竅,此番部署遍布朝廷地方,也許能左右朝廷未來數(shù)年乃至十余年的局勢。

“將軍?!边@時,步惜歡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暮青抬眼望去,正對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低頭看棋,面前擺著的不是一副圍棋,而是九豎十橫,中書“楚河漢界”——一副象棋。

這副棋是她在船上所畫,當時艦隊啟程不久,步惜歡晨昏時分常立在窗前遙望,她知道他牽掛父王,憂他傷神,便畫了這副棋陪他解悶兒。船上無甚名貴木料,棋子乃船工依照圖紙所雕,工拙粗簡,卻不妨礙有人上癮。

初時,她教授了規(guī)則術語,不過三五局棋,步惜歡便開了竅,在船上與她悠悠地下了兩個多月,如今已然棋力頗高。

“拆炮擋子,神來之筆,棄車取帥,石破天驚?!蹦呵嗖涣哔潛P,贊的卻不知是棋局,還是政事。

步惜歡一笑,眸波盈盈如一湖秋水,波心映著她,倩影獨好。

“可乏了?歇會兒可好?”他問。

“嗯。”她答,話音剛落,面前便伸來了一只清俊如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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