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的傷痕四處覆蓋,西德尼試著點了點,五指立刻被他用手掌緊捏住。
“那里怎么了?”她盯著他左肩上最獰然的那塊疤。
伊格尼茲愛憐地摸著她的腦袋,回答:“那里曾經(jīng)有個不好看的烙印?!?/p>
“然后呢?”
男人的笑聲又沉又?。骸拔野阉盍?。”
小人魚沒往下問,沉默著包扎傷口。
輕柔的撫摸讓伊格尼茲疲倦感更重,他瞇起眼,有點恍惚地回想起有關(guān)那個烙印的事。
給貨物肩上用火鐵燙出烙印,是早些年南方地下妓院常做的事。生下他的女人就在其中一家里從事特殊服務(wù),某次招待一個傭兵團(tuán)中的精靈法師時因疏忽懷孕,混血精靈因數(shù)量稀少而在妓院或黑市里賣得格外昂貴,妓院主人要求她生下這個值錢的孩子。生產(chǎn)后女人又無可避免地?fù)碛辛四感裕蝗绦淖屵@孩子就被困在暗無天日的牢籠里,一到合適的年紀(jì)就被迫去當(dāng)童妓。
她借著這點母性做出了這輩子最大膽的事,把混血兒偷偷塞進(jìn)了前往北方精靈棲息地的貨車?yán)铩?/p>
女人并不知道,這個混血孩子剛坐上貨車就從地板上掰了一塊生銹的鐵皮,一點點將肩上代表低等奴妓的烙痕給剜去了。
伊格尼茲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那是他掙脫的第一道枷鎖,卻不是最后一道,那之后還有更多,當(dāng)然他會一個個扼碎。野心勃勃的獸從不甘心雌伏,只要他的爪子還在,只要他的利齒還在。時至今日,距離卸下最后一道鎖的時刻已經(jīng)很近了。
“這是什么?”
小人魚好奇地打量精靈的身體,在左手臂上發(fā)現(xiàn)了一串接近紋身的字元。
伊格尼茲沉笑了一下,回答:“龍給她的仆人施加的契約?!?/p>
西德尼微怔。
雖然早有察覺,但事實清晰呈現(xiàn)在眼前時仍然對她產(chǎn)生了沖擊。從被捕捉到現(xiàn)在,她所見所聞的一切瘋狂地在腦海里翻騰,龍堡的窗,灰黑地磚,從不熄滅的古老油燈,爬上旋轉(zhuǎn)階梯的綠藤,森林巨樹般沉默的冰霜巨人,入了夜能把人逼瘋的死寂與恐怖,還有他們躲在房間里隱秘潮濕的歡愛,緹利爾城街道上難得的放松。她一直以為伊格尼茲和赫蒂一樣是壓迫侵略者,實際上他也不過是另一個孤獨的囚徒。
漢澤爾更先被女巫關(guān)進(jìn)籠子。
他們都被困在這座大得像城堡的糖果屋里了。
西德尼低下頭,眼底折射出柔軟的波光。
伊格尼茲問她:“餓不餓?”
西德尼點點頭。
他打了個響指,無數(shù)烏鶇和黑鴉從窗外飛進(jìn)來,托著食物。
“我真懷疑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西德尼拿起面包,卻因喉嚨干澀而下不去口。
但胃里實在空得難受,西德尼抿著脫水花瓣般的嘴唇,從儲存水晶里找出在緹利爾城買的一大袋糖果,用糖果濕潤的甜味來緩解胃里沉重下墜的空虛感
同時被翻出來的還有一本封面裝飾精美的書。
“買糖送的?!蔽鞯履岱_書,“不過里面是空白的?!?/p>
這種空白書伊格尼茲以前聽說過,上面施加了精神魔法,能將寄送者對接受者的想法和心聲以畫的形式呈現(xiàn)在書頁上,在年輕精靈中頗為流行,常用來互訴愛意,被送出去的那刻,空白的書已經(jīng)變成了綿長雋永的情詩。
西德尼似乎不知道?
伊格尼茲問她:“你不用可以送給我嗎?”
“唔,可以?!蔽鞯履徇t疑了一下,點點頭。
“把扉頁上的內(nèi)容填寫一下?!?/p>
伊格尼茲遞給她一支羽毛筆。西德尼將自己的名字填在寄送者那一欄。
“會寫我的名字嗎?”半精靈俯下身,握住她的手。他貼得很近,幾乎能讓她感受到柔軟冰涼的嘴唇在耳尖上掀起的輕微氣流,西德尼無端緊張,低頭才發(fā)現(xiàn)伊格尼茲已經(jīng)帶著她在接受者那一欄寫下他的名字,清晰又鄭重地,筆尖在末尾暈開潮濕墨點。
他收起書。
西德尼手里攥著買來的糖,又一次想起被毀滅的水城,他們漫步過的每個地方,包括纏吻過的歌劇院也都變成廢墟,無法補(bǔ)救。
“怎么了?”
“我……”她指著自己,“你親我一下。”
她這么說時明顯底氣不足,帶著一股惹人惻隱的柔軟怯意。嘴唇因囁嚅而擠成某種柔軟的形狀,莓紅色澤,瀲滟水光,都似夏日成熟沁水的嬌嫩果實,細(xì)膩的唇紋是延伸而出的天然果纖。伊格尼茲沒有多少猶豫地攬過她,低頭就往她嘴唇上啃。
手掌托住后腦,擷去一個池沼般令人沉溺的深吻。
伊格尼茲親吻她的金發(fā),呼吸著經(jīng)她發(fā)絲過濾的迷人氣息。
西德尼輕喘著,突然感覺手里一涼,有個東西塞了進(jìn)來。
是緹利爾有名的手工玻璃制品,透明帶點海藍(lán)的玻璃被做成礁石上唱歌的人魚,石面粗糙不平的質(zhì)感,飛濺的浪花,人魚揚(yáng)起的胳膊與縱情歌唱的臉龐都制作得栩栩如生。放在手中就好像捧起了一片波瀾大海。
“路過玻璃店看到的,像女孩們會喜歡的東西,”伊格尼茲輕撫她的額頭,“水城已經(jīng)被毀了,把這個當(dāng)成一點微不足道的補(bǔ)償吧?!?/p>
“等等,”西德尼發(fā)現(xiàn)了不對的地方,“路過?來救我時路過的嗎?你這怎么聽都是偷竊行為吧……”
伊格尼茲無辜地抬起手:“我把錢放在柜臺上了?!?/p>
“城市都被摧毀了放錢有什么用……”西德尼轉(zhuǎn)過身,金發(fā)掩面,嘀嘀咕咕著,“你腦子抽了吧絕對……”
嘀咕聲逐漸小下去,水煮沸般的冒泡漣漪聲代替它淹過喉口。細(xì)碎的哽咽抽氣聲。
手掌從后方按上腦袋。
“不喜歡嗎?”
西德尼握著小小的玻璃雕像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