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因為她身體好了,而是詛咒開始發(fā)揮作用了。
說不定哪一天,她睡著后,再也不會醒來。
檀娘默默在紙上勾畫:沒想到前世的自己,真的成功把公主和陳公子的性命連到了一起?,F(xiàn)在怎么辦?
陳公子之前不是還說要把他自己的命續(xù)給公主嗎?現(xiàn)在,陳公子在哪里?他還記得自己的話嗎?如果陳公子不愿意了,自己要怎么解決這事?
千里之外的鄴京,新府南明王府中,南明王陳昭休養(yǎng)在家,看著新送來的各種折子和情報。
在朝廷眼中,平王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可就是這樣大逆不道的人,從前年反叛開始,竟然到現(xiàn)在都沒被壓下去。現(xiàn)在四成的江山落入了平王手中,朝廷這邊高冷的臣諸人終于急了,終于不再忙著遵古制、習古禮、修古典,而是把吝嗇的目光投放到了前邊的戰(zhàn)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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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每天,一群大臣們就在朝上吵來吵去。大家分成兩派,一方主和,一方主戰(zhàn)。
和的一方說,平王不是打著“清君側(cè)”的名號嗎?皇帝趕緊把那幾個蹦噠的最厲害的臣子砍了,跟平王和好。大家是叔侄,喝兩杯酒,談談舊情,山又高來水又深,大家還是一家人。
戰(zhàn)的一方說,平王都造反了,怎么能還想著對方服軟?簡直是白日做夢。
新皇性格有兩面性:他本性暴戾,想以殺止殺,以戰(zhàn)止戰(zhàn)。但他做皇子的時候,這方天性被皇帝批評來批評去,打壓來強扭去,到后來,硬生生扭轉(zhuǎn)成溫和迂腐。只有他像個孔夫子一樣天天之乎者也,他父皇才放心他。
所以新皇就兩個方法都采用:打仗?打!求和?也商量著!
陳昭初初投靠新皇的時候,就一針見血指出過新皇性格的軟弱處,說他不能這樣。新皇惱羞成怒,覺得陳昭是自己父皇的臣子,又不是自己的,明明之前投靠了平王,回來后自己肯接納就算了,他還敢沖自己指手畫腳?
新皇要打壓南明王這種銳氣!
陳昭一哂:呵,和前世一樣嘛。
陳昭主動站在了主戰(zhàn)一方,但也不做出頭鳥,每天應付兩句。但他從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對朝廷抱有樂觀的想法,他一直在收集著前線和平州那邊的情報。這些情報皇帝也該看,但皇帝認為天佑我朝,根本不會??!每天依舊歌舞升平,討論自己的古禮該怎么復。
這日黃昏,陳昭又一次讀著平州那邊傳來的情況,卻楞了許久。他僵直著身子,保持著那個姿勢許久,沒有動過。
白鸞歌為他送糕點,敲門進屋后,也看到了那情報。陳昭對白鸞歌是真的不錯,她不踩他的底線,他就滿足她一切要求。她想知道朝廷之事,陳昭也沒有拒絕過。
“宜安公主要和秦景成親了啊,”白鸞歌喃聲,她偷偷觀察表哥的臉色,小聲問,“表哥,你要去嗎?”
陳昭嘴角扯動,似要說什么,最終沒說出來。他手撐著額,神情萎頓,面色幾分難看,但又平靜至極。
也許是因為早有這種預感,事情撲過來時,除了讓他喘不過氣,幷沒有讓他接受不了。
他垮著肩,再次感覺活著真累啊。
“表哥?”白鸞歌推了推陳昭的肩,他一動不動。
好半晌,陳昭抬起了頭,盯著情報。上面不僅有公主和秦景定親的消息,還有秦景要入伍的消息。
陳昭漫聲,“郁離,我曾說過要送你一份大禮。這禮,我現(xiàn)在就送給你,為你慶賀你的……新婚。”
“表哥不去看公主嗎?”白鸞歌以為,表哥不會這么放過公主。表哥怎么能忍受公主忘了自己呢?她雖然心里不舒服,可她確實很了解表哥。
變得陰沉的表哥,那也是她表哥??烧l又說,這不是陳昭的本性呢?喜歡一個人,就什么時候都喜歡他,哪怕他變得面目全非。
陳昭手敲著桌面,微笑,“我不必去,她看到我這份大禮,必然會記得我?!?/p>
陳昭起身,喚屬下進來,又吩咐白鸞歌,“我要進宮一趟,你自己在府上待著,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向我請示?!?/p>
白鸞歌點頭,怔怔地看著表哥玉樹臨風的背影。她靠在門邊看他,心里苦頓,也說不清現(xiàn)在,自己和表哥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
她心慕他,他又心慕公主。
可那又怎樣?
留在表哥身邊的,是她,而不是公主。
她選了這條艱苦的路,一次次地受傷,卻也固執(zhí)地不肯回頭。
這一年的新年,各有各的過法。
公主和秦景在院子里看完煙火,她突想起要去看看小郡主。自回了平州,劉郁靜只見過霍青一次,照樣的吵來吵去,最后又和好。她一次次和霍青拿季章那件事來吵,每次不愉快,都要拿出來說一說?;羟嘣俸玫钠猓踩滩蛔∩鷼?。爭執(zhí)就是這樣爆發(fā)的。
霍青問她,“你是不是一輩子要揪著這件事不放?我已經(jīng)向你道過歉!阿靜,你以前不是這樣不講道理的?!?/p>
小郡主:“那恭喜你提前看清了我的本質(zhì)。我就是要一直揪著這件事!”
“他只是你的侍衛(wèi)!你不覺得你太在意他了嗎?是不是你嫁給我,還要把他帶過來?”
“你不敢面對他?。啃奶摪。磕悴灰撇黄鸺菊率鞘绦l(wèi),你自己不也是靠我爹嗎?我就跟你說了,季章是我的人,你動了他,我就不會高興!”
“……我們還是彼此冷靜一下吧?!?/p>
因為霍青和小郡主的爭吵,平王夫妻也知道了小女兒的事。平王不以為然,霍青身世確實有些難辦,但其實也沒什么大礙。男人嘛,都看重功名?;羟喱F(xiàn)在只是懷疑自己的身世,但等他既得利益越得越多,他還舍得放手嗎?古往今來,多的是皇帝殺了臣子的家人,臣子照樣忠心耿耿的案例。
平王妃更關(guān)心女兒的感情問題,她也得知了是季章說破小郡主和霍青的事。
怎么又是侍衛(wèi)?
平王妃皺了皺眉。
她看著氣鼓鼓跟自己抱怨霍青不是的小郡主,試探問,“你是不是很在意季章?”
小郡主悚然一驚。
她看娘的眼神不對,手掐進肉里,警惕道,“人家救了
我一次,為了我還重傷,好幾年都不能用武呢。娘,我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我不該為季章抱不平嗎?”
“哦,”平王妃點點頭,身子前傾,“僅僅是這個原因?你沒有別的想法?”
小郡主凜然道,“絕對沒有!”
她不是傻子,已經(jīng)看明白娘的試探意思。娘是怕她跟姐姐一樣,跟自己的侍衛(wèi)不清不楚。娘雖然答應了姐姐和秦景的婚事,也說什么身份地位不重要……可看吧,她還是心里別扭的。
這個小女兒比較單純,平王妃試了幾句,放下心。還好還好,小女兒現(xiàn)在只是為季章抱不平,并沒有跟季章產(chǎn)生什么私情。
但平王妃仍要問,“那我調(diào)走季章,你也沒關(guān)系吧?”
小郡主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很重要,娘對自己的事情,和對姐姐,完全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娘怕姐姐身體差受不住,從來不敢狠下心處理公主和秦景的事。娘卻從來不怕自己受不??!自己一個回答不妥,季章的命就沒了!
小郡主小聲道,“季章是我救命恩人,他現(xiàn)在還受著重傷,娘你不能狠心地把人這就趕走啊。”
“我不趕他走,他是你救命恩人,他的傷情,府上自然會幫他養(yǎng)著。只是他不能待你左右了,你得換個貼身侍衛(wèi)?!?/p>
小郡主心沉入谷,難過十分。
為什么每個人都要季章走?
她就不能留下季章嗎?
可為了季章的性命,她卻只能點頭,“這個季章也在安排……娘他真對我很好,你不要欺負他!”
平王妃詫異地揚揚眉,季章居然已經(jīng)在安排小女兒身邊的侍衛(wèi)了嗎?平王妃滿意點頭:不愧是她當初專為小女兒選出的侍衛(wèi),如此知分寸守本分,沒有像秦景那樣……
為此,平王妃專門接見了季章。小郡主稀里糊涂,自己的事情都沒鬧清楚。季章卻比小郡主大那么多,該懂的早懂了。平王妃要試探一下季章的態(tài)度:她最怕因為秦景的原因,府上這些侍衛(wèi)的心思全都活絡開來,認為自己可以上主。小郡主現(xiàn)在明顯對季章有心愧之感,季章若利用小郡主的這種心態(tài)勾引小郡主……平王妃絕不留這個人!
試探的結(jié)果,讓平王妃很滿意。
季侍衛(wèi)安分守己,邏輯清楚地匯報情況。他把自己手下的侍衛(wèi)性格武功特點之類的,做成了冊子給平王妃。幷秉著自己的職責,為王妃提了意見,建議小郡主選誰做貼身侍衛(wèi)比較好。
平王妃觀這個青年的眉目:眼睛很正,一心為小郡主好,并沒有別樣心思。
平王妃覺得自己真是被公主給嚇得草木皆兵了。
她接受了季章的建議,選了一個叫“韓碩”的侍衛(wèi),重新派到了小郡主身邊。平王妃又關(guān)心問起季章的傷勢,表示他是因為小郡主受的傷,府上絕對不會委屈了他。
“郡主之前為屬下求過公主,公主已經(jīng)為屬下安排了去除,去公主的莊子上做看守之事,方便屬下養(yǎng)傷?!?/p>
平王妃“哦”一聲,沒什么要補充的了。還行,隔開了小郡主和季章。季章去公主手下,正好。公主那里人手多,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季章的去處,就這樣被安排好。
他走的時候,小郡主淚眼婆娑,把他送出了好遠。
等人看不到影子了,小郡主低頭,擦去臉上淚,面容變得肅冷:總有一天,她要讓季章重新回來!
十六是小郡主的生辰,小郡主才過完了自己的及笄禮沒兩年,常年的生辰,并不會大過,只自己在小院子慶一番而已。公主想著妹妹這個年應該過得很寂寞。爹娘有自己的玩法,季章走了兩個月,小郡主一直悶悶不樂,除了可勁兒折磨霍青,她也沒有別的娛樂。
公主決定和秦景去看看妹妹,陪妹妹吃碗長壽命也好哇。
她甚至大度道,“要是阿靜太無聊,就讓她陪我們一起玩吧。不過秦景你可不能愛上她哦?!?/p>
公主趕到小郡主院落的時候,聽到里屋傳來妹妹清脆的聲音,語速飛快,聲調(diào)上揚,很明顯心情并不如她以為的那么低落。
公主進屋,小郡主著雪色杏花纏枝斗篷,回過臉,明珠熠熠,滿室華亮。她笑道,“大姐,我正要出門呢,你要和我一起嗎?”
“你去哪兒?”公主好奇問。
小郡主嘴角上翹,開懷之意掩都掩不住,“季章邀我出門,說送我生辰賀禮!我當然要去!”
喲,難怪小丫頭這么好心情呢。
季侍衛(wèi)常日不聯(lián)系小郡主,一聯(lián)系就是這么個大招。
給小郡主過生辰?霍青記得嗎?
公主欣然愿往,她很好奇季章能送妹妹什么賀禮。
同時間,她眼睛不停掃向秦景,“侍衛(wèi)大人,你每年有送過我什么嗎?”
“……”秦景只為公主下了一碗面,沒把公主給氣哭。
秦景頭疼,因為這事,他被公主翻白眼翻了好久。其實幷不是他不記掛公主的生辰,而是公主什么都不缺,他自己的俸祿又在之前被公主花了個干凈,身上幷沒有什么余錢。
秦景知道,自己讓公主失望了,他選擇閉口不言。
季章能給小郡主送什么禮?
季章性格那么刻板嚴苛,秦景不以為然。
他這個不以為然,卻讓他吃了一驚,還讓他又被公主念了許久。
進了莊,公主和小郡主從馬車上下來,小郡主興奮地跑向早等在車前的季侍衛(wèi)。她拉著季章的手就說個不停,“你的身體有沒有好些?。楷F(xiàn)在頭還暈嗎?我上次給你的藥你還有嗎?沒有的話……”
“你的藥不是從我這里順走的嗎?”宜安公主破壞氣氛,涼聲打斷小郡主的訴舊情。
小郡主瞪姐姐一眼--還是這么討厭!
季章不言語,為小郡主戴好兜帽,她的頭發(fā)都被風吹亂了。季章看著小姑娘的眉目出神,心有恍惚:只隔了兩三個月沒見,她就變得這樣好看。
季章在前面領(lǐng)路,帶兩位主子去用餐。兩位主子卻不急,公主等著看季章給妹妹準備的賀禮,要季章拿出來。小郡主不高興,“那是給我準備的,你可以不湊熱鬧嗎?!”
“不可以!”公主道,“季章吃我的用我的,我得看看他能準備什么賀禮,是不是又占了我什么資源。”
“……”小郡主了然看秦景一眼,偷笑,“你是嫉妒吧,哈哈?”
那禮物,是很拿得出手的,幷沒有讓小郡主在公主面前丟臉--
從院門到主屋的幾十步,鋪著一條小路。那路幽靜微藍,在月色下發(fā)著幽幽若若的光。月色低俯,清輝與路面幽光交相輝映,流光斑斕瀲滟,奪人眼目。
站在院門外看著,就禁不住讓人屏住呼吸。那藍光太美,像夢中一樣,心都一下跟著涼潤,眼睛也舍不得眨。
幾人都呆呆地看著,仿若驚著這道美夢。
季章率先走了上去,回頭看向小郡主。他面容冷峻,眉目嚴整,看著特別不好說話。但這一刻,俊朗的青年站在小路上,回頭望向小郡主,眉眼在幽光和月光中浮動,讓他的不茍言笑也變得溫和許多。
他看著小郡主說,“屬下用螢石,親自為郡主鋪的路。這是屬下送給郡主的生辰賀禮?!?/p>
他沒有問她喜不喜歡,他知道她肯定喜歡。
這個小姑娘,他陪著她一起長大,他對她的喜好了然于心,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是什么意思。
他還知道自己陪著她的時日不多,早想著送她一份大禮。
他以前總是沒機會,現(xiàn)在閑下來了,鋪著這條路,就想著:大約這是他能為郡主做的最后一樁事了。
他目光溫潤若雨露,看著仰著小臉的小郡主。
晚徑沿月急,春衣逐吹輕。
小郡主目光一錯不錯地看著他,看進他黑沉沉的目光中。他的面上有流光流動,他的眼睛里有她。
在這一刻,啪嗒一聲,小郡主聽到心花開放的聲音。
她聽到那花開的聲音,聽到那花從枝杈上落下,微微地穿越宇宙八荒,在飄落,輕輕的,飄落到她的心湖中央。
靈臺空明,神靜八荒……她只能看到他。
她盯著他,一眨不眨。
后來,小郡主跟公主說--
“那個時候,我忽然下了決定,我要季章!”
“我要他的人,也要他的心。我要他屬于我!必須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