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燁捏著多年前梁思喆寫下的那張字條,盯著看了半晌。
黎悠去世后他一直過得不太開心,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一種被拋棄的孤獨(dú)感。有時回想人生前二十幾年,總覺得那是一場人人都各司其職的假象——曹修遠(yuǎn)扮演威嚴(yán)的父親角色,黎悠扮演溫柔的母親角色,鄭寅扮演溺愛他的叔叔角色,所有經(jīng)過他世界的成年人,皆是配合這場戲的群演而已。
可現(xiàn)在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年讓他莫名心煩的梁思喆,居然一直在隱蔽地愛著他。其實(shí)他并沒有真正孤獨(dú)過。
曹燁把照片和字條放回影碟盒,又拿起了那盤《望川之川》。
先看望川吧。他想看看這五年他錯過的梁思喆。
放映機(jī)發(fā)出輕微的運(yùn)作聲響,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輛貨車,疾馳在黑夜的公路上,坐在駕駛位上的那人便是梁思喆飾演的陸河川。
若非梁思喆那張臉足夠具有辨識度,陡一從李廿變成陸河川,大概真會讓人認(rèn)不出來。
曹燁回想五年前的梁思喆,事實(shí)上梁思喆跟他飾演過的每一個角色都不太像,但真的出現(xiàn)在銀幕上,又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有違和感。
陸河川剃了很短的頭發(fā),穿著洗得發(fā)舊的白汗衫,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到窗外吹風(fēng)。
副駕駛位上,郭振仰頭靠在車座上,路不平,貨車軋到了坑,晃了一下,郭振睜開眼,醒了,他打了個哈欠問陸河川:“困不困?要不我開會兒?”
“你開得了夜路?。俊标懞哟此谎?。
“你得讓我試試才知道?!?/p>
“算了,我怕死,幫我點(diǎn)根煙吧?!?/p>
郭振朝陸河川靠過去,手在他褲兜里摸煙盒,沒摸到,陸河川操著有些流氓的腔調(diào)“嘿”了一聲:“摸哪兒呢?”
“摸煙?!惫駴]搭他的腔,低頭看了看,彎腰撿起了煙盒,抽出一根遞到陸河川嘴邊,等他咬住了,又用打火機(jī)幫他點(diǎn)著了煙。
陸河川把車停到路邊,抽著煙跟郭振聊天,起先抱怨這車太破,空調(diào)都沒有,熱死個人,又說等這單的錢結(jié)清了,他們?nèi)プ鈧€有空調(diào)的貨車。
郭振犯困,倚著車座又要睡過去。陸河川從貨車上跳下來,走到副駕駛那側(cè),伸手把郭振的車座靠背放低,然后踩著車幫上了車。
車廂里傳來聲音:“太熱了,不想做……找家旅館吧?!?/p>
“這荒郊野嶺的哪來的旅館?湊合吧?!?/p>
鏡頭轉(zhuǎn)到逼仄的車廂內(nèi),光線晦暗,隱約能看出郭振坐在陸河川身上,佝著背趴在陸河川肩頭。悶熱的夏夜兩人都出了汗,壓抑的悶哼掩在聒噪的蟬鳴里,車座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曹燁沒覺得特別反感,大概是因?yàn)檫@一幕拍得實(shí)在很含蓄,藏而不露卻讓人遐想聯(lián)翩。
片子前半程有大量的激情戲,一場在車?yán)?,一場在他們農(nóng)村老家,這兩場拍得都很含蓄,氣氛隱秘但不至于太露骨,尚且在曹燁的接受范圍內(nèi)。
第三場仍舊在車?yán)?,郭振忽然說他要回老家結(jié)婚,以后不跟陸河川跑長途了。
陸河川起先面無表情,然后忽然重重踩著油門飆了幾公里遠(yuǎn)的路程,車子停下來,他抽了一支煙,跟郭振聊了幾句,然后忽然下了車,拽著郭振的胳膊將他拉到了樹林里。
他屈腿頂了一下郭振的膝蓋,又粗暴地按著他的頭往下壓,讓他蹲在自己身下。郭振嗓子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鏡頭停在陸河川的臉上,他蹙著眉,說不清這表情是因?yàn)橥纯嗷蚴强旄?,又或許兩者皆有。
結(jié)束后郭振過了一會兒才狼狽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跟陸河川一起倚在樹干上。郭振大口喘著氣,用手背抹著嘴,陸河川閉著眼,眉心還是沒舒展開,脖子上出了汗,喉結(jié)滾了滾。
這一趟貨送完,郭振很久沒再出現(xiàn),他依父母要求,留在家里籌備喜事,給父親沖喜。陸河川獨(dú)自跑了好幾趟長途,他不停地抽煙,路上載了一個搭車的女人,女人上車后開玩笑說以為車?yán)镏?。女人很漂亮,他們睡了一覺,結(jié)束后陸河川問她感覺怎么樣,又問她要不要和自己結(jié)婚,女人笑著問他是不是瘋了。
大半個月后郭振再次出現(xiàn),他們又跑了一趟長途。陸河川沒和他商量,將車停到了他們常去的那家小旅館門口。
他們都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郭振說算了吧,但陸河川揪著他的領(lǐng)口將他拖到了房間里。他的力氣很大,郭振反抗不了。
陸河川讓郭振像狗一樣趴在他面前,然后捏著他的腰用力撞擊,像是在發(fā)泄獸欲。他講前幾天他跟女人做了一次,果然滋味要比和男人好得多。郭振忽然就哭了,那哭腔壓抑著,被陸河川一下一下撞出來。
陸河川的動作停下來,房間里搖頭電扇嗡嗡地吹,郭振壓抑的哭聲傳了過來,然后陸河川松開郭振,趴過去把郭振壓在身下,他像是性格忽然大變似的,扳著郭振的臉同他接吻,他的動作變得沒那么粗暴,一下一下頂著郭振,又咬著他的耳垂,低聲問他有沒有跟他的新娘子做過,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對方是怎樣的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這一幕的激情戲持續(xù)了得有幾分鐘,起先曹燁又想到了十年前曹修遠(yuǎn)和鄭寅身體交疊的那一幕,雖然還是覺得不太舒服,但銀幕上的畫面讓他很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拍得……挺逼真的。
肉體碰撞的聲音還有嗓子里的悶哼都挺真實(shí)的。
以至于看到梁思喆緊緊抱著郭振跟他接吻時,曹燁覺得有些不舒服。
不是來自于同性身體接觸的不舒服,是那吻拍得太真實(shí),以至于曹燁覺得有些吃味。梁思喆演得太好,看上去他就是在深愛著身下的人,愛得既用力又憐惜,像是要把所有的愛恨都通過撫摸和撞擊發(fā)泄出來。
那吻像是比自己和梁思喆接的任何一次吻都要深,曹燁盯著銀幕上的畫面想,所以那一刻梁思喆會不會入戲了,因而短暫地愛過賀辛澤?否則怎么會演得這樣真實(shí)?
激情戲結(jié)束后,陸河川和郭振出了小旅館,又上了路。曹燁這才從自己的想法中抽離出來,轉(zhuǎn)而繼續(xù)跟著故事走。
那以后陸河川和郭振就沒再見面,陸河川再見到郭振,是在郭振的婚禮上,村子里的人都來鬧洞房,郭振招架不住,被人按在墻上,眼睜睜看著新娘子的裙下伸進(jìn)去幾只不懷好意的手。
陸河川看不過眼,把郭振從他們手里拽了出來,扔到新娘子身上。他面色不善,看上去不像開玩笑,還打了人,惹惱了一群鬧洞房的人。有人喝醉了,罵罵咧咧地說郭振是二椅子,是陸河川的駢頭,說看見陸河川在河邊像操狗一樣操郭振。
這場喜事變成了鬧劇,沒能像大神說的“沖喜”,反而把郭振的父親氣死了。喜事跟著白事,村里的人對陸河川和郭振指指點(diǎn)點(diǎn)。
三天后郭振父親辦喪事,郭振和陸河川都沒露面,不少人傳他們又去“干那事兒”了,但忽然有人跑過來,說郭振跳河了。
那場婚禮之后,郭振忙著父親的白事,陸河川又去送了一趟貨,他想讓郭振跟那女人離婚,然后帶他離開村子。但回到村子才知道,郭振跳河自殺了。
郭振家里人在村里抬不起頭,沒給他辦喪事,隨便找了山上的地方埋了。
陸河川瞞著所有人,深夜到山里把郭振的尸體挖出來,送去火化,又花錢在城里買了塊墓地,事情辦好后他給郭振買了一束新鮮的花。
回程時下了很大的雨,通往村里的那條望川河水面漲得很高,橋淹了,過不去人。陸河川脫了鞋,踏入河里,河水漫過他的小腿。然后片子就結(jié)束了。
故事后半程太過壓抑沉重,以至于看完全片后,曹燁回想前面幾次激情戲,只覺得有種無法宣泄的堵心。
曹修遠(yuǎn)無疑是野心勃勃的,他知道什么樣的故事最受國際電影節(jié)的關(guān)注。于是他展現(xiàn)同性戀在農(nóng)村的困境,展現(xiàn)“沖喜”、“鬧洞房”這樣蒙昧而荒誕的現(xiàn)實(shí)。難怪有人說其實(shí)被禁五年成就了曹修遠(yuǎn),若非如此,曹修遠(yuǎn)不會選擇這樣殘酷而現(xiàn)實(shí)的題材來拍,即便拍了,國內(nèi)大環(huán)境下,這片子也無法獲得龍標(biāo)參加戛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