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梓宮后日就要移到葬宮了……小姐以后就再不能……”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勉強撐起點微笑,“小姐若有什么隨葬品,還是趁著這兩日,早些——”
繡玥停下手中的筆,轉(zhuǎn)過頭,輕輕看著她。
“寶燕……”
“在,我在呢,小姐?!?/p>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人死了,或許真的還有靈魂存在……也許、也許以后我下去地府和皇上還能夠再相遇……所以這些天,我一直在盡力求證,可是到昨晚,我才想明白?!?/p>
她轉(zhuǎn)過頭,眼角蓄滿了淚,“即便是再相遇,我們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回到這一世了。愛新覺羅颙琰和鈕祜祿繡玥,永遠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p>
也許是兩個飄蕩的孤魂野鬼在黃泉相聚,也許他投胎成了另外一個人,與轉(zhuǎn)世的她擦肩而過,都忘了這一世的所有姻緣。
繡玥的淚濺在經(jīng)文上,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有他為自己抄錄經(jīng)文了。“這一份為皇上抄錄的往生咒,我要自己親手抄完?!?/p>
“小姐…...”
“我沒事兒?!崩C玥含淚朝她笑笑,“寶燕,我聽說,孝淑皇后薨于皇上前面,她可以跟皇上葬在一起,皇上葬入地宮,石洞的門就會永遠關(guān)閉?!?/p>
“小姐!”寶燕心里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小姐你不會是想,你別做傻事呀!”
繡玥低下頭,呢喃著,“生不能同衾,死同穴……這對我來說,也許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p>
“小姐!你瘋了嗎?五阿哥他才只有六歲!他才剛沒了阿瑪,你能忍心,讓他也沒了額娘嗎?”
“顧不得那么多了?!崩C玥望向窗外,“我這一輩子顧及的人和事太多,這一次,我什么都不要管,只要全心全意地為了皇上做一個決定?!?/p>
“寶燕,綿愉他還小,以后就全靠你了。”
“什么?”
太后在壽康宮打翻了茶杯,她看了下方的貴太妃一眼,“你再說一次,如太妃要給先帝殉葬?”
“是?!蓖舾酃淼溃皦郯矊m如今上上下下都傳遍了,奴才確認無疑?!?/p>
“她要死?”??貴太妃哼了一聲,“太后和本宮還未找她這些年來積下的晦氣,她自己倒是識相?!?/p>
??貴太妃原本想說死得好,轉(zhuǎn)念想到帛堯……她的堯兒,可是一直都靠著這個狐貍精,他在皇宮里,就只有這么一個可心的。
若是這個賤人死了,帛堯他不知該會傷心成個什么樣。她貼身藏了三十幾年的那一顆藥,又被迫為了淳嬪那個賤人給……
“要不,”??貴太妃咳了一聲,猶豫著道,“那鈕祜祿繡玥從前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兒,不過是得寵而已,先帝都去了,從前的事兒,不如……算了罷?!?/p>
皇上的寵愛,圣母皇太后的寶座,她如今什么都爭不到了。
突然的拍案之聲嚇得??貴太妃一驚,皇后厲聲怒道:“她想隨葬帝陵?她想永生永世陪著皇上?本宮不許!本宮決不允許!”
“汪福壽!你去!去壽安宮告訴如太妃!她若有安安分分地在后宮待著,新帝晉封先帝妃嬪,哀家自會請旨晉她為貴妃,封五阿哥為郡王!待到五阿哥成人之日,便封他親王爵位!
她若有何不測,哀家即刻下旨將五阿哥交由杜常在撫養(yǎng)!”
“去!”
“嗻,嗻!”
汪福壽小跑著出去,??貴太妃在下方愣愣地望著太后,那杜常在與她素有舊怨,又是宮女出身的常在,這一招,便是用五阿哥的一輩子來威脅如妃,完全掐死了她的咽喉啊。
鈕祜祿會如何抉擇,不用等到汪福壽來回,她便能猜得到。
五阿哥,是先帝和如妃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就如??貴太妃的預料之中,繡玥聽到太后的懿旨,朝著乾清宮的方向沉默了一晚上,原來命中注定,她最終……還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那便只能選擇陪葬品,來替她陪著他了。
“皇上……”繡玥努力作出笑得樣子,“臣妾從前犯錯,不管犯多大的罪過,您總是一次次原諒臣妾,您口里說要砍臣妾的手指,臣妾鬧上一鬧,您就給臣妾減了一半的罰抄……”
繡玥閉上眼,舉起刀,重重地落下,右手的食指掉在砧板上。
“就讓它代替臣妾,永遠陪著皇上罷?!?/p>
她又將刀高高地舉起。
利刃被打掉的聲音撞在地上“鐺”一聲響起,帛堯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瘋了嗎?你瘋了是不是!”
“不要管我!”繡玥怒視著他道,“我連死都不能,連這你也要管我嗎?你走!出去!”
汩汩的鮮血從她右手掌間順流而下,帛堯瞧著那大片的血跡,也不和她多分辯,拉著她不由分說地開始包扎。
白天那人遞進來消息,言及她要殉葬,他便放不下心,夜半之時是最容易疏忽的時候,還好他過來守著,否則那手指——
原來她心狠起來,比他對自己還要狠。
“他不在了,以后……”他半蹲在地上,為她止血,極輕著道了一句:“我會守著你?!?/p>
雖然他比不上皇帝,可他會用自己的命來守住這句諾言。
幾日之后,八月二十三,晉尊??貴妃劉佳氏為??禧皇貴妃;如妃鈕祜祿氏為如貴妃;信嬪劉佳氏為信妃;冊尊榮貴人梁氏為榮嬪;恩貴人烏雅氏為恩嬪;安常在蘇完尼瓜爾佳氏為安嬪。
十二月初二,敬上圣母徽號恭慈皇太后。
從前的皇后,當今恭慈皇太后依舊風光無兩,帛堯從風光無限的壽康宮副總管硬是挪進了冷清的壽安宮,有他在,有貴太妃的身份撐著,繡玥和五阿哥的日子總算也沒那么難熬。
繡玥讓小祿子在壽安宮附近的花園里扎了個秋千,有時候,她會讓帛堯坐在旁邊不出聲,她閉上眼睛,身旁坐著的人就好像還是皇上。
起初的時候,她總會對寶燕嘮叨說,一個月之前,皇上還在呢。
后來漸漸變成了兩個月,三個月,兩年,三年……后來她越來越記不清了,皇上到底離開了有多少天。
直到有一次,寶燕扶著她在皇宮散步,迎面遇上養(yǎng)心殿出來的人,捧著一堆雜物去焚燒,她從中見到了兩件纏在一起的血衣。
“回如貴太妃,這是皇上前天在養(yǎng)心殿的暗格中突然發(fā)現(xiàn)的,是先帝的舊物,皇上見兩件衣裳上面都是血污,長年累月都發(fā)黑了,便令奴才們拿出去化了?!?/p>
繡玥將那兩件衣裳抽出來,是兩件袖子系了死扣的衣裳,那件女子的衣裳肩處裂了個口子,繡玥認出來,是她被陳德刺傷那一晚,穿得那件衣裳。
原已經(jīng)不記得了,卻是被皇上這樣私下藏了好多年。
繡玥忽然就聽不見周圍的所有聲音,只有夢中那人譏笑的聲音響起:“朕的落魄,朕的狼狽不堪都被你盡數(shù)瞧了去!”
“朕一想到那一晚在你面前的狼狽相,丑陋不堪的丑態(tài),真恨不得你同那個狗奴才一樣,立刻消失在這世上!”
皇上原來這般口是心非……
繡玥忽然想哭,她卻放聲笑了,嚇壞了周遭跪著的一群奴才。
她足足病了一個多月,當中有段時間病勢沉重,若不是帛堯阻攔,宮中幾乎將她推出到吉安所。
到最后,她還是病愈了,奇跡般地沒有死成。只是越來越記不清皇上的聲音,記不清他與她的點點滴滴。
到后來,??禧皇貴太妃也去了。
她生前風光了大半輩子,到最后卻只能在吉安所等死,她很想要最后見帛堯一面,繡玥不知道帛堯到底有沒有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只是那幾天,他說有事出了一趟宮,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件七彩的葫蘆瓷瓶。
繡玥問他那是什么,他從來對她知無不言,這一次卻怎么都不肯說。
日子便這樣如流水一般地逝去,許多同繡玥一朝的嬪妃舊人們接二連三地去了。
許是皇太后與皇貴太妃的羈絆真的很深,皇貴太妃活了七十四載,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的時候,皇太后從行宮回來便一病不起,十一日薨于壽康宮,享年也是七十四歲。
但這一回,有兩件事令繡玥萬萬沒有想到。一是當今皇上因為皇太后的薨逝過于悲痛,一個月后亦在慎德堂喪次崩駕。二是……皇太后的陵寢……建在昌陵與昌陵妃園寢之間的位置。
即便是死……她也要擋在她與皇上之間。
繡玥成了后宮輩分最高的人,比太妃還要高一輩的祖太妃。她向新帝請旨,想要帶著帛堯和寶燕搬到圓明園去住,這也正合新帝的心意。
過了兩朝,人們偶爾還會提起‘道光’那一朝的軼事,嘉慶這個名字卻越來越久遠,那些過年時圍著她喚奶奶的新帝嬪妃,連她們爺爺?shù)拈L相都不清楚。
繡玥在圓明園四處尋著他的影子,一晃,便過了十年。
這一年,當今皇上帶著后宮嬪妃們來到圓明園游玩,當中的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生下皇子,正是風光無限的年紀,三月初三是個好日子,皇上為了以示孝心,專程在圓明園為繡玥擺宴。
席間年輕的皇后被冷落一旁,皇帝與懿貴妃打得火熱。
繡玥被一群年輕的妃嬪圍著,飲下幾杯敬上來的美酒,她笑對著眾人,聽她們□□著訴說皇上的冷落。
直到有一道天山雪蓮果被呈上來,原本是一對的果子,侍膳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將一顆呈給皇帝,一顆獻于皇后。
年輕的皇帝輕輕貴妃的頭發(fā),愛憐地將自己盤中的果實夾到了使著小性的貴妃碟中。
繡玥笑了笑,站起身,推說不舒服,讓寶燕扶著她回了邵景軒。
“寶燕,取一把椅子過來?!?/p>
寶燕扶著她小心坐下,“小姐,你飲得多了。”
繡玥笑著搖搖頭,她望著門口的方向,“你去睡罷,我想坐在這吹吹風?!?/p>
四十年了,四十年前,她在等著那個人從這道門走進來,一晃,已經(jīng)四十年了,他也早已經(jīng)忘了這段緣分了罷?
他和她約定好的,他要長命百歲,等他一百歲的時候,她七十四。
繡玥站起身,發(fā)現(xiàn)帛堯不知何時在她身后站著,默默地看著她。
“剛剛打了個盹兒?!崩C玥凝望著帛堯,笑笑說:“我剛剛又夢見他回來了。他罰我在養(yǎng)心殿抄書,我困得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他還裝作板著一張臉?!?/p>
繡玥向他走近幾步,低頭笑笑,“他跟我走了二十多年,你陪著我剛好是四十年。還是咱們的緣分長一些啊?!?/p>
帛堯只是看著她,沒有出聲。
繡玥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啊?!?/p>
她走進門,最后轉(zhuǎn)過身,望向帛堯。
“但愿……咱們還能見面。”繡玥深深道。
“會的?!彼徽f了這兩個字。
繡玥關(guān)上門。環(huán)顧房內(nèi)的一切,羅漢床,炕桌,椅子,茶壺,它們都是不會消亡的,從前她坐過的地方,以后還會有新人坐上去,不知道它們的新主人,會不會愛惜曾陪伴她的這些東西。
她曾經(jīng)擁有的,十年百年之后,不知道它們還會不會被擺放在這里。
再見了……
第二天早上,寶燕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了床榻上已經(jīng)斷了氣的人,手中抓著那件沒有縫完的衣裳。
寶燕在房間內(nèi)哭得撕心裂肺,帛堯在門口站著,臉上一片平靜。
他轉(zhuǎn)過身,叫上初六,將葫蘆瓶交給他。
初六也已經(jīng)到了古稀之年,這是帛總管交待他的最后一件事,他握著瓷瓶,凝重地點了點頭。
當天中午,一個太監(jiān)被發(fā)現(xiàn)吊死在圓明園邵景軒旁的一棵樹上。
繡玥的謚號為恭順,恭順皇貴妃葬入昌陵妃園寢封棺前,寶燕發(fā)現(xiàn)初六悄悄將一個葫蘆瓷瓶放進了陪葬品中。
“你做什么?”她驚異怒道。
“這是帛總管的心愿?!背趿鶓K然笑笑,“和?;寿F妃知道他的心愿,將這個葫蘆瓷瓶留給了總管,就讓他的骨灰隨著恭順皇貴妃一起葬了罷?!?/p>
愛新覺羅颙琰,薨于1820年,葬于清西陵之昌陵,恭順皇貴妃鈕祜祿氏,1860年卒,葬于清西陵昌陵妃園寢,位于昌陵西南。
兩個人,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再相見。
時間如大浪淘沙,更迭交替,不知還會不會有人記起,在歷史的長河中,她們曾占據(jù)了一段時間,那一年,在神武門旁的圍房中,他被包衣奴才挾持著,狼狽地困在房間里……
這時候,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小縫,在昏暗的燭火中,她甜甜地笑著走進來,喚著,“是我,是我呀!”
那一年那一夜,房外的月色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