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琳又氣又想笑,半天才坦白地說:“沒和他一起回去,就是一起走出海棠閣而已,半路上他說喜歡我?!?/p>
華紹亭捂著眼睛靠在窗臺上,不和她開玩笑了,格外認真地說:“隋遠跟我提過,他要是和你說了,就肯定是真心話?!?/p>
顧琳點頭,收拾他桌上的文件,故意避開他的眼睛,很不好意思似地小聲說:“既然先生都覺得他人好,那就這樣吧?!?/p>
她說得越模糊,才越像。
華先生就希望她能答應(yīng)隋遠,她看得出來。
華紹亭聽到顧琳差不多是默許了,并沒有太高興的意思,他過了一會兒才感慨地說:“都這么大了,你們的事自己去想吧?!?/p>
顧琳想起昨天晚上長廊之下,煙花燦爛,滿城花火,她最終給了隋遠一個模棱兩可的吻。那可真是個傻子,明明也大她那么多,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顧琳并不清楚自己當時有多少真心……她后來一個人回去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一次失眠。
她捫心自問,只能說她不全是為了收買和拉攏他。
如今,顧琳邊想邊無所謂地笑,她背對華先生幫他收拾東西,逼著自己放軟聲音,讓他放心:“先生就別逗我們了,要不我不敢和他一起來了?!?/p>
“說話都向著他了,我白帶你六年,他撿個現(xiàn)成便宜還老氣我?!?/p>
話剛說完,隋遠就不請自來,他插著兜晃悠進來,要來看華紹亭的眼睛。他剛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顧琳也在屋里。
三個人全都沉默了,顧琳率先不好意思,退到門邊上守著,不看他們。
隋遠滿心歡喜,還想和她打個招呼也沒成功。他一扭頭就被華紹亭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顫顫巍巍地說:“你你你……別這么看我,我直發(fā)毛。”
窗邊坐著的男人笑容格外有深意。
隋遠恨不得揪出昨晚那些大嘴巴的人,華紹亭一無聊就來關(guān)心這種新鮮事,明顯取悅到了他,隋遠心里更惱火。
“我們的事你就別管了,管好自己吧,三小姐有消息了嗎?”隋遠一邊給他滴藥一邊問,華紹亭搖頭,口氣平淡地說:“找不到就繼續(xù)找?!?/p>
“她應(yīng)該是開著蔣家的車走的吧?這樣好找。”隋遠想了又想,提醒他。
“我知道,但這也和大海撈針沒什么區(qū)別,關(guān)鍵她這次離開沐城了?!?/p>
“那要找不到了呢?”
華紹亭左眼還被擋著,忽然定定地看隋遠,隋遠一下不再說了,低聲勸他:“行了,我的意思是讓你想開點?!?/p>
他半仰頭換藥,淡淡地說:“找不到就一直找,十年,二十年,找到我死那天。顧琳,你也聽著,出去告訴他們,誰要是不想找了,就讓他們長本事來弄死我。我活著一天,就找一天,這是命令,懂嗎?”
“是,華先生?!?/p>
最后華紹亭突然留下隋遠,說有事要問,讓顧琳先出去。
“我問你,女人剖腹產(chǎn)留下的疤和……闌尾炎手術(shù)留下的,有什么區(qū)別?”
隋遠順勢要回答,突然意識到不對,有點尷尬地問他:“呃,你問這個干嘛,你讓誰去剖腹產(chǎn)了?”
華紹亭懶得和他解釋:“你就比劃一下位置?!?/p>
隋遠一臉莫名其妙,示意給他看。華紹亭皺眉說:“那裴裴就真的生過孩子,我懷疑過那道疤,她說是闌尾炎,不讓我問?!?/p>
“喂,一個在右邊一個在中間,你可真是沒有常識啊!”
華紹亭口氣冷淡地和他說:“我的常識還沒必要用到這方面。”
隋遠很快想到他能看見裴歡身上這道疤顯然是在床上,于是他表情十分不自然,罵他老流氓。華紹亭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說:“隋大夫,專業(yè)一點?!?/p>
“剖腹產(chǎn)好,媽媽不受罪?!彼暹h不搭理他,找了句話來安慰。華紹亭卻搖頭說:“得了,我還不了解她么,就像這次……她什么東西都沒帶走,就這么跑到外邊去,又不敢取賬戶里的錢,她怎么生活?”
隋遠自知他對三小姐就是操心的命,勸他也沒用。他無奈地探頭出去看了看,回身問他:“麗嬸帶著孫子去前廳包餃子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華紹亭把手串繞起來,抬頭往外看,天上剛好有人放了一大朵煙花,照得人人臉上一片暖紅。
歡歡喜喜,才是除夕。
他笑笑說:“走吧?!?/p>
除夕夜守歲,全城不眠,燈火輝煌。
一年到頭,只有這一晚沒有城市地理的隔閡,所有人都要尊重一樣的習俗。
葉城小閣樓里,廚房里熱氣騰騰。
裴歡在和沈銘包餃子,沈銘發(fā)現(xiàn)她連餃子都不會包,過來手把手的教。笙笙倒是會一點,因為在孤兒院里,都是護工阿姨和志愿者們帶著孩子一起包餃子。
“笙笙真聰明,比媽媽強呢!”裴歡看她捏出來的小餃子,雖然不太好看,但好歹有個樣。
笙笙小大人似的過來也要教她,裴歡就抱著她,大手疊著小手一起包。
外屋的電視里晚會已經(jīng)開始了,聲音傳到房間里格外熱鬧。玻璃上全是哈氣,還能分辨出煙火的顏色。
一年又一年,再苦再難,這一年總算過去了。
沈銘看著她的動作,忽然問她:“以前你都怎么過年?”
廚房樓下有孩子在放炮,聲音太吵,裴歡湊過去大聲讓他再說一遍。
他就重復,裴歡笑著搖頭:“記不住了,沒什么意思?!?/p>
沈銘和她一起去燒開水準備煮餃子,他笑呵呵地撓撓頭說:“我媽糊涂之后,我好幾年也是一個人過,我沒正經(jīng)工作,就守著樓下這個書店,也沒有什么朋友……每年都沒意思,以后……以后你可以一直住在這里,大家彼此都好有個照應(yīng),挺好的?!?/p>
裴歡看著他笑了,迎著鞭炮聲大聲和他說:“新年快樂!”
沈銘的眼睛上都是霧氣,他嘿嘿笑,高興得像個小孩一樣。兩人把餃子煮好放在保溫桶里,然后帶去醫(yī)院里,去看沈銘的媽媽。
醫(yī)院病房里的電視也在放新春晚會,沈銘的媽媽正和隔壁床的一個老人聊天,兩個人說得熱火朝天。
沈銘一過去,他媽媽就盯著他看,問他叫什么,反反復復地問,旁邊人都笑,沈銘耐心告訴她,又給她喂餃子。
本來這場合裴歡不好進去,但老太太有時候不認人,脾氣大,沈銘一不留神就差點讓她把保溫桶都扔在地上。裴歡在病房外邊正好看見了,她讓笙笙坐在椅子上別亂跑,然后自己走進去幫忙。
沈銘攔著她:“不能讓你來,我媽糊涂了脾氣不好,你帶笙笙下去玩一會兒吧?!?/p>
裴歡不理他,“沒事,你一個人盯不過來,拿好,我來喂?!?/p>
沈銘嚇得不讓她動,但裴歡不理他,先去哄老太太,問她今年多大了,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過來。老人沒見過她,一時好奇,人總算安靜下來,看著他們倆。
裴歡夾了餃子吹涼了,慢慢遞過去,一邊說著話一邊喂,總算讓老太太吃下去幾個。
旁邊的一個大媽看得直羨慕,喊著沈銘就逗他:“嘿!你小子兩天不見哪找來這么好的媳婦?。课覂合眿D都不管我!”
沈銘慌忙解釋:“不是不是!這是我一個朋友,人家陪我來的,我媽這不是鬧騰么……幫個忙而已,阿姨您可別亂說啊?!?/p>
病房里的人都笑開了,和他說:“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找這么好的兒媳婦,肯定明白過來了,你去和她說啊!”
沈銘低著頭臉都紅了,最后兩個人陪他媽媽看了一會兒電視,時間晚了,護士過來讓他們離開。
裴歡抱著笙笙和他下樓,鐘都敲過了,可是街上還是有很多人,鞭炮聲連綿不絕,笙笙捂著耳朵躲在她懷里笑。
沈銘一直欲言又止,直到走回家才開口:“真不好意思,今天麻煩你了。”
“別這么說,算起來你是我老板,說好我在你書店里幫忙。其實我也不太會照顧人,不過以前我大哥生病都是我陪著,多少能幫一點?!迸釟g放下孩子去燒水,準備給笙笙洗澡。
沈銘又說:“我今天看見你去看招聘啟事了,你還想找晚班上太累了,真的很急的話,我可以先……”
“別。”裴歡很堅決地打斷他的話,“你媽媽還在住院,隨時都要用錢,我真的不能再管你借了,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笙笙的手術(shù)還有段時間,先找兩份工作慢慢做著。”
沈銘沒辦法,也不勸她了。裴歡自顧自開始干活,刷了留下來的碗筷,又打開熱水器,抱過孩子去給她洗澡。
天氣暖和點了,她在屋里只穿了牛仔褲和上衣,頭發(fā)也沒時間刻意打理。
沈銘跑下樓回到自己房間,他房間的門后還貼著當年裴歡的海報。
他有點郁悶,撓頭看那張海報,最后把它揭下來,揉成一團扔掉了。
沈銘的小書店營業(yè)時間不固定,以往沈銘一有事就休息,但自從裴歡來了,她白天閑著就帶笙笙一起下樓看店。
春節(jié)幾天街上人少,但書店照場業(yè)。裴歡自己一坐就是一天,到晚上五點關(guān)門,她再去對街的一家培訓機構(gòu)教學齡前的小朋友彈鋼琴,一直到晚上十點。
說是教彈琴,其實只是兼職,很多家長下班很晚,把孩子直接送到那里去,等同于陪小孩玩而已。她偶然在報紙上看來的,對面社區(qū)會所里自己經(jīng)營的機構(gòu),不太正規(guī),也沒那么多制度,最方便的是,主管同意她晚班的時候可以帶笙笙一起去。
生活一下被壓到最低點,平靜到只剩下紅葉街兩個紅綠燈之間的距離。
裴歡的手機在她逃出來的時候半路就扔了,到如今,她甚至連一個手機都沒有。直到半個月后培訓班的主管要她手機號,她才去超市外的促銷柜臺上買了一個,那種最便宜的老式彩屏手機,以及新?lián)Q的葉城的號碼。聯(lián)系人里只存了身邊接觸的人和醫(yī)院的大夫。
那天早上裴歡打開窗戶,清晨的空氣出奇得好。她洗漱完畢去叫孩子起來,看見笙笙覺得熱,睡得不老實,額頭上都是汗。她笑了,把被子掀起來,又去找出薄一點的絨線裙子給孩子換上。
庸庸碌碌,沒有時間傷春悲秋,直到這時裴歡才想起來,已經(jīng)是春天了。
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出逃,恐懼,最終隨著那場冬深深地被她藏起來,藏到無人知曉的角落里,這輩子除了她自己再也沒人能喚醒。什么深情不移或是抵死纏綿的往事,過去就都過去了,人的恢復能力總比自己想得要好。
一切都像褪色的油畫布,越來越淡,早晚都會一筆勾銷。
沈銘的媽媽今天有個大檢查,他天沒亮就去醫(yī)院了,家里只有她們兩個人。裴歡帶著笙笙吃完早飯下樓開店,時間還早,她就讓笙笙在店里坐著畫畫,自己去旁邊的報刊亭,想買兩份報紙回去看。
一切都是偶然,但裴歡最后還是買了娛樂周刊,因為新聞頭條是沐城蔣家獨子的大婚報導。
不看報紙,裴歡甚至不知道Alice的中文名,原來她叫楊麗思。
蔣維成和她的盛大婚禮就在昨晚舉行,作為名門之后,又是蔣家唯一的繼承人,蔣維成已過而立之年,但之前的婚姻狀況撲朔迷離,他一直不肯公開。直到今天,他終于帶著自己的新娘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八卦娛樂記者的嘴都很毒,報導寫得格外火爆。Alice只是個新人,從出道就和蔣維成傳緋聞,蔣少的性格又風流難定,誰都沒想到她真能和他攜手,連報導用的詞都不好聽,說她犧牲事業(yè)換取婆婆認可,還有說她不擇手段終于扶正。
裴歡翻著看報紙上的照片,Alice出道就一直走韓系的清純路線。
這么久,裴歡竟然沒有機會和她見面。
時間還早,店里客人非常少,只有靠窗的休息椅上坐著一對學生情侶,一大早就過來看書。
裴歡起身去把書店里的電視打開,調(diào)到沐城的娛樂頻道,果然有蔣維成奢華婚宴的片段,一直在重播。
七星酒店之前,頂級花車排了整整一條街。這場據(jù)說耗費千萬的婚禮顯然引起了全城轟動,幾乎所有電視臺的娛樂新聞都在報導。
電視里的蔣維成穿一身白色西裝,笑得溫文爾雅,他輕吻他的新娘,要讓多少人都羨慕。
裴歡心里一陣悵惘。她細細去想,原來距離他們初見也過去將近十年。十年前一場偶然的交通事故,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彼此會有今天。十年后,裴歡已經(jīng)置身事外。
屏幕上蔣維成的妻子,一身白色婚紗,肩上鏤空綴著滿滿的碎鉆,兩個人都笑得格外幸福。
Alice的五官很甜美,她并不適合過于艷的妝,但婚禮當天,她用的口紅是裴歡最熟悉的那一只,111# Rouge Helios。
它的顏色飽和度很高,裴歡年輕的時候有恃無恐,格外張揚,她最清楚自己的優(yōu)勢,偏愛這個顏色,何況她第一次用口紅就是這個色號,是華紹亭當年送給她的禮物。
但它不適合Alice,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蔣維成的贊美,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搭配。
裴歡去給自己倒水,回來繼續(xù)看重播,她承認自己羨慕她,這么多年,Alice才有資格陪他到最后。
有時候幸福和相遇的早晚無關(guān),有時候幸福也和愛情無關(guān)。
屏幕上的畫面跳到宣誓的地方,蔣維成應(yīng)該為他的妻子戴上結(jié)婚戒指,可讓人驚訝的是,他當天為Alice戴上的是蔣家祖?zhèn)鞯你@石項鏈。
他們沒有互換戒指。
裴歡突然看著屏幕站起來,笙笙看出她的異樣,從椅子上跑過來,拿自己畫的東西要給她看。
她哄著女兒,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他們婚禮之后接受的采訪。
這件事雖然不合禮儀,但隨后蔣維成公開帶新婚妻子面對媒體,他解釋說這是他和母親商量過后的決定,蔣母為了更加尊重兒媳,決定直接將傳家的信物相贈。
他對著鏡頭輕描淡寫地說:“不是非要用戒指這種形式吧?我們選了很久,都覺得設(shè)計上達不到心里預期,還不如直接用祖?zhèn)鞯捻楁湼幸饬x?!?/p>
這件事讓各方人士展開猜測,可全都沒有定論,不過Alice得到的那條鉆石項鏈是歷史上海外皇室流出的珍寶,已經(jīng)有一個世紀沒有露面,這算是首次公開。顯然,蔣家這一次對她這個兒媳也很滿意。
這樣就足夠了。
整個采訪從始至終Alice只保持微笑,一句話都不說。她低調(diào)的言行和尊重丈夫的表現(xiàn),徹底博取到公眾好感。
“媽媽!那是不是蔣叔叔呀……”笙笙扭頭看見了屏幕,突然激動地叫起來,“蔣叔叔說好要來看我的,怎么還不來呢?!?/p>
裴歡讓她小點聲,關(guān)掉電視抱著她坐到窗邊去,兩個人一人一根蠟筆,慢慢在紙上畫。
她給孩子寫了一個大大的囍字。
“蔣叔叔家里辦喜事,最近很忙啊?!?/p>
“護工阿姨以前和我們說,有喜事就要發(fā)糖的,那蔣叔叔會不會給我喜糖?”
裴歡按著眼角仰起頭,吸了口氣,好一會兒才揉笙笙的小臉說:“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