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舊日歡唱半是苔
如今,裴歡對著鏡頭,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感覺。
他永遠不會懂,她當年突然發(fā)現自己懷孕了,傻傻地隱瞞了一個星期,不知道怎么開口。那種微妙的感覺讓人坐立不安,她高興又覺得有點害怕,最終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說了,兩個女孩誰也沒經歷過,手足無措。
最終還是裴歡自己鼓足勇氣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幾個月她就到了法定結婚的年紀,這對他而言也該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華紹亭的態(tài)度竟然瞬間就變了。
裴歡從來沒見過他生那么大的氣,她被嚇得跑出去躲了好幾天。隨后,敬蘭會在沐城幾乎傾巢出動,只為了找回她,鬧得謠言四起。
最后她還是被帶回去了,從小到大,她從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閣外一地雨水,裴歡踉蹌著推開門,渾身都濕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動聲色,不談這件事,讓她先去換衣服,目光冷得讓她發(fā)抖。
裴歡喉間發(fā)澀,她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會是這種態(tài)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條命。
她還是太年輕了,絕望得沒有辦法,急得一口血沖上來,癱倒在地上,最后逼得急了,她幾乎是爬過去抱著他求他,“再讓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p>
她什么都沒了,臉面,自尊,那么多年被慣出來的脾氣,只為她心里自以為是的愛情,全部都放棄,哪怕他不愿意娶她,哪怕他這么多年不是真的愛她都無所謂。
那時候裴歡多傻,瘋了一樣地想證明她是愛過的。
這孩子是個見證,曾經無悔,再見無怨。
可是華紹亭卻說:“別的什么都行,這件事不能由著你。”
那個深夜,窗外剛下過雨。華紹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雙眼睛悲喜不驚,卻狠得讓她心涼。
她曾經恨不得趕快長大嫁給他,突如其來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后換來他殘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華紹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鎮(zhèn)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里,潰爛生根。
再后來發(fā)生的事,今生今世無法回望,讓裴歡幾乎死過一次。
這世間多少情與恨,終須都歸還,無謂多貪。
她有多少委屈,已經想不清。
如今有人讓她演,她不是沒經歷過,而是已經麻木了。
裴歡對著鏡頭,臺詞喊得淋漓盡致,眼前統統都是那一年的華紹亭。
眼淚就在眼眶里,卻根本哭不出來,她幾乎渾身都在發(fā)抖,和對戲的男主角對峙,最后那一刻,眼淚恰到好處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說著女主心里那些苦。
“你以為什么都聽我的就是對我好,可你永遠不明白,因為愛你,我連一個女人最后的尊嚴都沒有了?!?/p>
這句話原本被處理成憤怒,發(fā)泄,痛斥,但裴歡這一次是壓抑而平靜地說出來的,眼神里不是恨,而是遺憾。
人走到這一步,無關愛恨。只是遺憾自己還是愛你,至今無怨無悔。
所有人都被裴歡突如其來的情緒震住了,全場鴉雀無聲,隨著導演喊停,大家依舊沉浸在她這場戲里。
很久之后,敬姐率先反應過來,為她鼓掌。
那天裴歡很快收工,大家情緒高漲,拉著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緒不寧,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進門卻看到蔣維成坐在大廳里,竟然在等她。
他還穿著大衣,裴歡以為他馬上就要出去,剛走過去就聽見他壓著怒氣問:“盛鈴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現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歡也懶得和蔣維成再提,“我沒想為難她,也沒找人幫忙,那天是巧合?!?/p>
“巧合?老狐貍帶了那么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場啊,真給你長足了臉!”蔣維成站起來盯著她,目光如遇蛇蝎,“盛鈴不過是和我出去吃了兩頓飯,你就找人來和我對著干……裴歡,你真讓我刮目相看,還以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呢,結果……這才幾天,剛陪他睡完就找他撐腰了!”
裴歡厭惡地推開他說:“你嘴里放干凈點?!?/p>
蔣維成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別裝了吧?這六年你多清高的樣子啊,一見他就什么都行了?!彼戳丝磁釟g的臉,忽然對她口紅的顏色很感興趣,問:“這什么牌子,顏色不錯。我買來送Alice怎么樣?”
“隨你?!彼恢朗Y維成突然回來鬧這么一出想干什么,轉身想上樓,卻聽見他在身后說:“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么《不見的時光》吧?別白費功夫了?!?/p>
“為什么!”裴歡回身看他,蔣維成卻整理好外衣已經走到門口,他無所謂地回身沖她笑了笑:“因為我撤資了,其他幾個投資商都是跟著我才來的。Alice最近聽話,我答應給她投個新片子?!?/p>
裴歡不說話了,站在樓梯上不動。
蔣維成回身看她,那雙眼睛格外溫柔多情,他體貼地問:“生氣了?”
“你明知道我喜歡這部戲,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劇本上!”
蔣維成認真地點頭,又有點苦惱地說:“可是Alice比你年輕,比你聽話,我讓她玩什么花樣她都答應……夫人,你要能比她還讓我驚喜,你想演什么我都給你投?!?/p>
“大度一點親愛的,哦對了,真生氣的話,大不了你再去找他處理掉Alice就行了。”說完他折回來,愉快地親親裴歡的臉頰說:“早點睡,我愛你?!?/p>
他為了一個盛鈴心里不痛快,回來找茬折磨她。
裴歡逼著自己忍下來,蔣維成終于滿意了,出門尋歡作樂。
林嬸剛從樓上下來,沒聽見他們之前的話,只看見蔣維成和裴歡親昵告別的樣子,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提醒:“哎喲,少夫人,你該借這個機會說讓少爺留下來嘛?!?/p>
裴歡不理她,到樓上用涼水沖臉,冷冰冰的水終于讓她清醒了一點,心里不再那么難受。
有的時候她時常會忘記,當年的蔣維成是什么樣子。
在裴歡最狼狽的那段時間,她賭氣從蘭坊出走,不能出現在任何和敬蘭會相關的地方。
她差點就要睡在大街上,第一次自己去找酒店,被人不懷好意地帶走,是蔣維成替她解圍。
那時候他多耀眼,天之驕子。
他站在明晃晃的酒店大堂里,和她打招呼:“真巧,又見面了,我的車還等著你修呢。”
裴歡當時像個刺猬,全身都是戒備,那幾天的時間讓她懷疑過全世界,卻因為蔣維成的一個笑容,終于放松下來。
他幫她開了房間讓她休息,給她買了宵夜吃。小家伙一直被人捧在手心上,什么也不會,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保姆,什么都要替她考慮周全,連第二天的早餐都訂好。
夜里,裴歡蜷縮在被子里,蔣維成讓她乖乖睡覺,他準備離開。裴歡忽然問:“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想把你拐到手啊,娶回家做老婆。”他坦白得讓人臉紅,斜靠在門邊上,誘惑力十足。
裴歡罵他,卻用被子蒙住臉。
他笑得更大聲。
她悶在被子里說:“我懷孕了。”
蔣維成很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想明白為什么裴歡會離家出走了,他走過來把她從被子里揪出來,又把空調溫度調高,確認她不會著涼,才坐在她床邊說:“睡吧,我不走了。”
“你……要干什么?”
“怕你害怕,才多大啊,這種事……算了?!彼鋈挥悬c心疼,伸手揉揉她的頭發(fā),“總會有辦法的?!?/p>
他說得那么溫柔,讓裴歡幾乎想哭,她喃喃地說:“我馬上二十歲了?!?/p>
蔣維成嘆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玩手機,“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那天晚上裴歡睡不著做了噩夢,哭喊著醒過來,蔣維成聽見她喊了什么,過來哄她。
他有雙漂亮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樣子格外多情,看不出真假,他說:“別怕,我?guī)湍懔粝潞⒆?,好好睡吧?!?/p>
裴歡根本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她再傻也明白,蔣維成不過是哄女人哄習慣了而已。
她不當真,躲在被子里慶幸,那天她怕得要命,還好他沒走。
第二天,裴歡趁著蔣維成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偷偷跑了,她為了躲敬蘭會的人,每個地方都不能久留。
他們還那么年輕,最好的時光里,她離家出走,他風度翩翩施以援手,僅此而已。
隨后,三小姐的出走引起華先生震怒,蘭坊成了人間地獄,入夜之后的沐城人人自危,最后她還是沒逃過敬蘭會的人,被帶回家。
沒人知道裴歡回去后經歷了什么,而裴歡也不記得蔣維成那句隨口而出的承諾。
蔣維成這輩子說過很多假話,所有女人都當真。他只說過一句真心話,可是聽的人卻一直以為它是玩笑。
原來回憶沒有想的那么漫長,不去想也不覺得快。一頁翻過去的書,回頭再看,不悲不苦,也不再為那些人事流淚,唯一的感覺只剩失落。
裴歡擦干自己的臉,看著鏡子里的人,慢慢給自己涂口紅。
這么多年,他們相背而眠,她竟然沒有機會問問蔣維成,后不后悔。
晚上裴歡的手機一直響,全是敬姐的電話,她顯然已經聽到了撤資的風聲,打電話過來。
她不接,最后鬧得睡不著更難受,只好起來接受女王的咆哮。
敬姐果然用各種手段勸她和蔣維成服個軟,“別倔了,那是你丈夫,他真不拿你當回事早和你離婚了!裴歡……聽我一句,這種事我比你看得多?!?/p>
裴歡不肯,只和她說:“周四停拍,還有兩天時間呢,我喜歡這個戲,哪怕不能上也無所謂?!?/p>
“祖宗,去好好哄哄他不就行了嗎?男人就是這樣,只要你肯順著他一點,他立刻就心軟了,這對大家都好??!你費了多少心思,我都替你可惜!什么Alice啊,小貓小狗啊……那些爛貨都不重要!”
裴歡欲言又止,停了好久才說:“他要真那么喜歡Alice,我不想攔著他?!?/p>
敬姐被她氣炸了,罵人的話都想不出來,摔了手機。
可是事情到了周四出現轉機。
投資方宣布撤資之后,峰老板的公司插手介入,新的投資方已經和劇組重新去談,暫時不會停拍。
敬姐看向裴歡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深意。
裴歡解釋過,新拉來的資金和她沒有關系,她誰也沒找,可惜敬姐不信。
全劇組的人都不信,連導演都開始對她格外照顧,和她說話越來越客氣,專門包了休息室給她一個人用。
裴歡無奈只好接受,在休息室里等著敬姐幫她去拿衣服過來,過了一會兒外邊有人,她開門,進來的卻不是敬姐。
來的人還很年輕,但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裝,精致又干練,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
裴歡猶豫著想她的名字,不太確定地叫她:“顧琳?”
顧琳冷淡地笑了一下,毫無客套的意思,她拉開門示意裴歡馬上和自己走,“華先生在對面的‘鳴鶴’,讓我來接三小姐過去?!?/p>
裴歡看了看時間,外邊還在調光,還有一刻鐘就要開始了,于是她和顧琳說:“你幫我和他說一聲,今天忙,讓他先回去吧?!?/p>
顧琳眼睛里閃過一絲嘲諷,“從來沒人敢讓先生等。”門邊忽然過來好幾個人,低著頭喊她,“三小姐,別為難我們。”
裴歡沒動,她看著顧琳的目光,心里有點難過。
她當年和顧琳一樣的年紀,也是這樣……一心一意地喜歡華紹亭。
裴歡笑了,她當著顧琳的面坐下,一邊拿眉筆畫眉一邊和她說:“你看,我就能讓他等。”
顧琳手下狠狠地攥緊,站在門邊等裴歡補妝,她以為她要跟他們出去了,沒想到她竟然看了看外邊說:“等我拍完這個鏡頭吧,現在走不開。”
都是女人,裴歡看得出對方討厭自己,顧琳被氣得就要發(fā)作,卻咬牙在忍。
裴歡上場前換下自己的外套,正好經過顧琳身邊,她忽然低頭問她:“你喜歡他嗎?”
顧琳狠狠瞪著她點頭。
裴歡笑了,她臉上化了淡妝,只有口紅的顏色飽和度很高,襯得人格外明艷。
她輕聲和她說,像用前生換來的經驗,“那就不要怕他?!?/p>
那場戲拍完,天都黑了,已經快到八點。
敬姐本來開了車來準備送她回家,但從裴歡下場之后,她身后就一直跟著幾個人,為首是個年輕姑娘,冷著臉也不說話。
裴歡說不用敬姐送了,對方不明就里地問:“誒,那誰???苦大仇深的?!?/p>
裴歡這才發(fā)現她和顧琳真的沒什么關系能拿來說,于是她含糊地搖頭。顧琳等著她換衣服,遠遠帶人站在對面的墻邊。
敬姐沒著急走,點了根煙開始評頭論足:“小姑娘挺好看的啊,你哪找來的啊,哎喲脾氣也好,看她等你一天了,就這么站著……這別扭樣兒真像你當年!讓她跟了我吧,保準能紅?!?/p>
裴歡無奈了,“你去試試?拿槍崩了你?!?/p>
“別別……祖宗,你又招來道上的人了?”敬姐聽出來了,說話終于小聲一點,回頭問裴歡:“她看你那眼神可不對勁啊,恨不得掐死你呢?!?/p>
裴歡笑了,又看了看顧琳說,“都說她像我,她比我聰明多了,將來不會吃虧?!?/p>
敬姐嘖嘖點頭,又嘆了口氣拍拍她肩膀,小聲囑咐:“我就不送你了,自己當心點,有什么事趕緊給我打電話,聽見沒?”
鳴鶴是間茶樓,就在街對面。
華紹亭以前很愛去,那里人少環(huán)境雅致,在加上他格外喜歡鳴鶴老板親手泡的大紅袍,裴歡陪他去過不少次。
六年不見,很多事都被磨平,直到鳴鶴變成路過的一棟普通建筑,她甚至沒注意到今天這場戲離它這么近。
顧琳引著裴歡到了二樓的雅間外就走了。
裴歡直接推門進去,華紹亭坐在一張仿古的躺椅上,好像本來在處理什么事,但他面前矮幾上的屏幕已經暗了。
他正閉著眼,似乎累了,裴歡進去他也沒有反應。
她走過去輕聲喊他,華紹亭沒動。
裴歡盯著他,雅間里暗香襲人,靜得出奇,她心里一沉,慌張地低頭推他,“大哥?”
華紹亭終于出了一口氣,揉著額頭睜眼,正對上裴歡一臉緊張,他抬手摸摸她的臉,“眼睛不舒服,閉眼坐一會兒就睡著了……怎么了?”
裴歡坐到他身邊,她覺得不太對勁,華紹亭不會警惕性這么差,她從小就知道他睡覺輕。
可是她不敢問。
氣氛忽然軟下來,倒退回舊日里,裴歡一句硬話也說不出,依舊握著他的手,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我今天忙,剛收工,你怎么還沒走?”
華紹亭站起來動了動,然后懶懶地仰倒在躺椅上,剛好把裴歡拽到懷里。他剛醒,眼神里帶著一點倦,盯住她的目光就有三分危險,像算計著獵物的狐。
她趴在他身上,莫名開始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么,他一個眼神能讓她從耳后燒起來。
裴歡開始掙動,明明剛才還在擔心他,現在尷尬了又別過臉,這別扭的小樣子和當年一模一樣,看得華紹亭心里一熱。他輕輕地咬在她耳后,聲音模糊:“你不來,我哪敢走啊?!闭f著他就捏住她下巴,故意沉下聲音說:“你今天該罰。”
裴歡大衣里只穿了一條針織長裙,他手涼,順著她的袖子往里探,那微妙的曖昧感覺逼得裴歡直往后縮,想說什么都沒說出來,最后只憋出一句:“外邊都是人。”說著推開他的手要坐到一邊去。
華紹亭動作比她快得多,攬住她的腰,重重把她摔回躺椅上,裴歡悶哼一聲怕了,攔著他的手,“別,你找我就為……”
她的衣服被他拉開,這種地方讓她格外敏感,又不敢大聲,只好弓起身像只貓似的躲。裴歡這示弱地樣子讓他心滿意足,一點也不肯放過她,他進去的動作讓她整個人都軟了,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這還是在外邊……裴歡害怕得咬他肩膀,他好言好語抱著她哄,她眼淚都快被逼出來了,還不敢死命掙扎,生怕動靜大了外邊有人聽見,最后她捂著嘴被逼急了,無聲無息地哭,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華紹亭輕聲笑,得逞地吻她,“罰你不許出聲?!?/p>
最后的時候,華紹亭似乎不肯饒了她,他反復問蔣維成和她到了哪一步。
裴歡就是不說話,他生氣了,讓她死去活來,眼睛都腫了。他終究還是心疼,放手給她穿好大衣,抱在懷里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