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哦了一聲，一臉明白的樣子，他點了一根煙，邊溜跶邊抽，故意低頭笑，和顧琳說：“看見沒？這就叫從此君王不早朝?！?/p>
“陳峰，禍從口出?！?/p>
“就咱倆逗悶子而已，怕什么。唉……娘娘一回來什么都麻煩，想說點正經(jīng)事還得低三下四等著?！标惙逵悬c不耐煩，一根煙抽得很快。
顧琳掃了他一眼，剛想問什么，院子里有人說華先生他們都起了，她讓人先進(jìn)去收拾，特意留了個心眼，自己停在外邊，先問陳峰：“什么事？”
“阿七你還記得吧，家宴上華先生罰過他，他回南邊去了，可是……這幾天，有人追去要他的命，他躲過去，他弟弟被人打死了。阿七現(xiàn)在來沐城，帶了點人，就想問個清楚。這事我哪敢隨便管，大堂主你也別插手，上邊的態(tài)度還不明朗。”
顧琳有點驚訝，“華先生當(dāng)時就說留一只手，沒動除掉他的念頭?！?/p>
“我也是這么想，但關(guān)鍵他來了才說實話，家宴上的事不光是因為他晚了，南邊前一陣走私線上出事，阿七沒給辦好，讓對方傷了敬蘭會的人，丟了大面子，華先生當(dāng)時壓住沒管，等他中秋來給了懲罰。如今阿七家里人出事，南邊人心惶惶，他這都帶著人來了，說是請罪……我只能幫他先安頓下來?！?/p>
陳峰三言兩語說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就和我這事一個道理。華先生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有事一步一步吊著人。兄弟們這日子過得，誰不是如履薄冰??？這比直接生氣還可怕，鬼知道他哪天就暗中清理門戶了，大家都睡不踏實?！?/p>
顧琳想說這事她平時一點也沒聽華先生提，但想到陳峰受傷那次顯然也有人挑撥，她沒說出口，只安撫一句，“你先等等?！?/p>
海棠閣里今天都起晚了，華紹亭換了衣服和裴歡吃完早飯，還沒從廳里出去，顧琳就有事要說。裴歡看他們都有正事，自己先回去了。
華紹亭和顧琳去他房間，他找出那個放翡翠珠的盒子，打開看了看，先說：“一會兒給你個電話，去幫我請人來，這鏈子應(yīng)該有個鎖，可惜以前的壞了?！?/p>
顧琳答應(yīng)了，屋子里點上一小爐菩薩沉，坐在桌子后邊的男人優(yōu)雅又沉靜，好像他今天心情極好。她察言觀色，覺得華先生今天應(yīng)該不會為難陳峰，于是插空把陳峰要問的事大致報了一遍，“在外邊等一早上了，這事不是生意，我不能做主，先生自己和他說吧？”
華紹亭去打開電腦，果然南邊的事也驚動了沐城的人，他把墻上的大屏幕打開，南省地圖清清楚楚放出來，他畫了兩條紅線，一直出境，從水路直到東南亞，他問顧琳，“這兩條線知道嗎？”
“知道。南省的東西都從這里進(jìn)?！?/p>
“阿七五月的時候在這條線上翻船，湄公河上和柬埔寨軍方起沖突，丟的不光是我兩年談下來的東西，還丟了人，敬蘭會從來沒在這條線上出過事?！比A紹亭看著顧琳，“我只留他一只手，因為他是自己人留下的晚輩，畢竟他們家從他父親開始就負(fù)責(zé)南省。”
顧琳點頭，“先生是不是……不放心？南省最近有人追著他不放。”
華紹亭盯著那兩條線，過了一會兒笑了，“你們都覺得我不放心？行了……叫陳峰進(jìn)來。”
陳峰繪聲繪色把阿七的事說了一遍，他是如何辛辛苦苦養(yǎng)好傷，沒了一只手，但從來沒有埋怨，可是他一回到南邊明里暗里都不消停。阿七的父親是死在事故里的，留下大筆家業(yè)，在當(dāng)?shù)剡€算有面子的人，最丟人的事就是五月那次沖突，差點丟了命，阿七為此發(fā)誓以后絕對不敢了，想問問華先生是不是還不放心？他回到沐城是來請罪的，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他弟弟已經(jīng)為他擋槍沒救過來，只求華先生能饒了南省那一幫親戚叔侄。
華紹亭一直在桌子上翻東西，陳峰說的時候他也不抬眼，直到陳峰一口氣說完，他都沒什么表情。
陳峰站著很尷尬，咳了一聲又小聲地提醒：“華先生？”
“這么多年，阿七是南邊的人摸不清我的脾氣，你也不懂？”華紹亭找到文件開始一份一份看，忽然開口，陳峰趕緊低頭。
香爐里的煙氣若有似無，卻一陣一陣往人鼻子里鉆。華紹亭穿了件黑色的襯衫，搭著羊絨衫，但房間里一直保持恒溫，他只披一半，背后的窗子透過一層淺淺的光，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合同。
陳峰咬了半天牙，硬是沒說出話來。
椅子上的人停了一會兒又說：“既然當(dāng)時留他一只手，我就只要一只手。規(guī)矩擺在明面上，他沒犯錯，我不會為難他。但他犯了錯，怎么罰，罰什么，我已經(jīng)處理完了。疑心病這么重，還是心里有鬼?！?/p>
陳峰聽得頭上冒汗，這話是在說阿七，但明顯也是在說他。
“你去告訴阿七，我沒興趣和人打啞謎，我想除掉的人，活不到第二天?！?/p>
陳峰趕緊點頭要出去，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問，“先生，他弟弟無緣無故地沒了，他就是為這事心里才不痛快，先生能不能給句話，他弟弟的事到底是不是先生……”
華紹亭抬眼看他，突然把手里的文件甩出去，陳峰慌亂后退，還是被東西砸了一身。他僵著不動。
華紹亭懶懶靠在那里，口氣卻已經(jīng)很迫人，“非要問？那你就讓他多多關(guān)心你和陳嶼，只要你們倆還活著，我就沒空去收拾他。”
陳峰就像被冰錐子扎進(jìn)心里，汗如雨下。他抖著手彎腰收拾地上的東西，恭恭敬敬給華紹亭都撿回來，又一份一份擺在他桌子上。整個過程里，椅子上的男人在玩一塊烏木手把件，一語不發(fā)地盯著他看，看得陳峰如芒在背。
“是，華先生的話我明白了。”
陳峰匆匆忙忙退出去，關(guān)上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今天是個陰天，灰蒙蒙的云壓得人透不過氣。
顧琳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海棠閣的院子里沒有人，格外安靜。
陳峰一肚子火直罵晦氣，老狐貍欺人太甚，他這么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估計是忘了，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要不是叔叔老糊涂，他一個病秧子早就死在外邊了！現(xiàn)在端主人樣兒嚇唬誰呢，不過就是個怪物。
陳峰從小就恨，歸根究底，老狐貍有多大排場擺多大譜，那都該給外人看，沒有陳家人，哪有他！
陳峰順著長廊走，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誰也不知道這場冬何時能過去。
裴歡拿了手機，披上一件外衣出了房間，卻不走正門，往海棠閣后邊的樹林里繞。
她這幾天手不那么疼了，好久沒怎么活動，想去走走，順便打個電話。海棠樹的后邊不遠(yuǎn)就有一小片散步的林子，可惜如今沐城的天氣，樹都干巴巴的沒有生氣。裴歡走了兩圈，靠在一塊假山石頭上撥通惠生孤兒院的電話。
“笙笙這一陣怎么樣？我病了一段時間，最近都沒去看她。”
裴歡想死孩子了，讓他們?nèi)フ宜齺斫与娫?。笙笙不知道怎么了，和她說了兩句突然小聲地抽噎，裴歡心里一下就揪緊了，“怎么了？誰欺負(fù)笙笙了？”
孩子不肯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那邊似乎也有人在哄她，她才肯開口：“裴阿姨，是不是因為我一直生病，他們才不要我的？連……連其他的叔叔阿姨過來，都不肯帶我走?！?/p>
裴歡一只手死死地捏著手機說不出話，極力控制情緒才說：“誰說的，每個小朋友都會生病，很快就會好的，我陪著你一起好不好？乖，笙笙最聽話，別哭，過兩天我就去看你?！?/p>
她說著陪孩子聊了一會兒，聽她說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一一記下來，準(zhǔn)備之后買了去看她。裴歡又找院長來，委婉地和她說先不要急著為笙笙找領(lǐng)養(yǎng)家庭，“我一直喜歡她，這個孩子和我有緣，這幾天我就去辦好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我會帶她走?！迸釟g心里又難受又說不清，弄得院長都聽出不對，以為她是最近工作上的壓力太大，還勸她多休息。
“其實我是覺得，裴小姐要能領(lǐng)養(yǎng)笙笙我們都很放心，只是……唉，您的工作比較特殊，尤其是蔣先生家里……不會輕易接受?！?/p>
惠生里的人都不輕易問，但大家都覺得是因為裴歡和蔣維成這么多年沒法自己生，才讓她格外喜歡照顧孤兒院的孩子，尤其她看中了笙笙，只是礙于工作原因不好直接領(lǐng)養(yǎng)。
裴歡不能說實話，她只好一一聽著，“我之后可能暫退，這些都不是問題，笙笙的病不能再耽誤了，我把她帶走方便照顧她?！彼f完又拜托院長看著孩子按時吃藥，如果再發(fā)病一定要告訴她。
裴歡打完電話已經(jīng)心灰意冷，笙笙開始懂事了，她還把她放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就是不負(fù)責(zé)任，可她沒辦法。
這個孩子已經(jīng)死過一次，一旦讓華紹亭知道，他絕對不會放過。
裴歡幾次試圖試探他的態(tài)度，可是……她想起昨晚，抵死纏綿的時候他都不肯松口，她是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
從六年前華紹亭派人逼她拿掉孩子開始，他們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擺在那里了。
她和他走不到最后。
裴歡早晚會找到姐姐，之后她就要帶著笙笙離開這一切。后半輩子她不再做夢，不再妄想，這些一晌貪歡，深情不悔的愛和恨都是往事。
人生這場戲，總要轟轟烈烈，才好黯然收場，她有多愛他，就有多堅決必須離開他。
裴歡快步往回走，她想去確認(rèn)自己的右手到底什么時候能拆線，還有很多手續(xù)要辦，她一路上思緒很亂，沒有留心身后。她離開不久，假山另一側(cè)有人慢慢走出來。
陳峰拿出手機給顧琳發(fā)短信，他忽然覺得今天還不賴，雖然被老狐貍威脅，但起碼無意中確認(rèn)了一件事。
“她還真的在孤兒院藏了個孩子?！?/p>
快跨年的時候裴歡的右手拆線，但她還需要一段時間康復(fù)治療。
她做好心理準(zhǔn)備，可是真的發(fā)現(xiàn)自己連筆都拿不了的時候，還是有點無法接受。直到元旦，手指總算能彎曲，簡單抓拿的動作基本可以做到。
等到右手活動差不多適應(yīng)之后，裴歡就去和蔣維成辦離婚。一切很順利，他恢復(fù)得也快，辦好之后帶她去吃晚飯。
兩個人六年都沒能坦誠相對，反倒是最后這一次，彼此都痛快許多。蔣維成請人幫她辦了領(lǐng)養(yǎng)需要的相關(guān)手續(xù)和證明，推過來給她，“我也心疼笙笙，雖然惠生是條件最好的孤兒院，但再怎么好也比不上親生母親照顧?！?/p>
裴歡收好那些東西，她心里藏了很多話，可是對上蔣維成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就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無以為報?！彼荒苷\實地告訴他。
蔣維成于她有恩，這么多年，一直如是。
他倒了杯紅酒給她，兩人一起喝完，他看著空蕩蕩的酒杯說：“舉手之勞，就算是我一個朋友我也會幫，蔣家人沒有這么小氣?！?/p>
她不再刻意和他客氣，低頭吃東西。他只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你們決定什么時候結(jié)婚了嗎？”
裴歡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搖頭。
蔣維成沉默，裴歡想了一會兒笑了，和他說：“我和華紹亭都沒想過這事?？赡苁畮讱q的時候……那種小女孩的心思，特別想嫁給他，但現(xiàn)在無所謂了?！?/p>
對面的人放下刀叉，他看著她有些無奈，“裴歡，我以為你堅持和我離婚，是想放下一切回頭，和他在一起的?！?/p>
但是看起來，她有她的打算。
裴歡知道他看得出來，她不否認(rèn)也不解釋。
蔣維成不再說話，安安靜靜享用一頓晚飯。
最后送裴歡出門，剛跨完年，大廈上方大紅色的倒計時牌還沒撤，街上人來人往，霓虹耀眼。
今年再過春節(jié)的時候，他不用再徹夜離家，把南樓的溫暖讓給她。
蔣維成替她推開玻璃門，卻在她走出去的時候拉住她的胳膊。
他說：“裴歡，我不會換手機號，萬一有事，給我打電話?！?/p>
這一句話，說得裴歡幾乎要被打回原形。她勉強笑著，伸出手抱抱他，輕聲說：“你放心?！?/p>
她選的這條路，誰都看出注定要受苦。
一個禮貌性的告別擁抱，蔣維成遲遲不肯松手，直到裴歡笑著退后說：“我真的要回去了?！?/p>
他放開她，裴歡融入街上的人群。她走出幾步，手放在大衣兜里捏緊了那個盒子，她其實今天把它帶來了，她回身問他：“阿成，那枚戒指，你真的不準(zhǔn)備收回去嗎？”
夜風(fēng)微涼，蔣維成無所謂地?fù)u頭，他隔著千萬人和她擦肩而過，用口型告訴她：“我也不后悔?！?/p>
一座城的往事，從他救她走，陪她生下孩子，到最后相敬如賓六年，那么多可以動容的日日夜夜，仿佛都沒有這一晚漫長。
裴歡想和他說謝謝，但他沒給她這樣的機會，他說：“我不需要，你要真的想謝謝我，就努力過得幸福一點，別再打給我?！?/p>
從此他守著一個永遠(yuǎn)不會換的號碼，卻真心希望她再也不要打來。
鬧市區(qū)的十字路口，裴歡沒有時間再說什么，蔣維成已經(jīng)走遠(yuǎn)。
她沒急著回去，在街上慢慢地逛。
如果蔣維成不提，裴歡還沒想過，他提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華紹亭都有默契，竟然誰都沒有問過對方，想不想去領(lǐng)一張結(jié)婚證。
很多人以為，兩個人熟悉得像親人一樣平淡，就不會再有愛情了。但濃烈的愛往往是流動的，愛你也會愛別人。只有像親人一樣，愛到平淡，才是一生的開始。
她和華紹亭早就已經(jīng)過到不需要證明的地步，好像這些從來都不是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