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樂隊成員固定，這么多年下來就沒變過。

能讓他們愿意打破現(xiàn)在的平衡在吸納一個新隊員，尤其還在不缺吉他手的情況下——確實少見。

陸延問：“黑桃搶到了嗎？”

李振：“沒有?！?/p>

陸延又問：“那你搶到了？”

李振：“……也沒有?！?/p>

“這算好消息？”陸延嘖一聲，嘖完覺得自己這語調(diào)好像被誰給同化了。

李振：“黑桃沒搶到，就算好消息，起碼咱有目標了是不是。”

“不過那人挺奇怪，”李振咂咂嘴，回想一番道，“好像是來找人來的，他最后哪個樂隊也沒加就走了?！?/p>

就算李振把那位神秘吉他手說出朵花來，陸延沒現(xiàn)場聽過，體會不到他那種激動的心情，只當這是個小插曲，聊完便過去了。

兩人嘮嗑嘮著嘮著又往其他方向發(fā)展，李振說：“過幾天我還得去參加個同學(xué)聚會，煩，不想去，現(xiàn)在同學(xué)聚會可太現(xiàn)實了，根本就是炫富大會，我都能想到那幫孫子會說些什么。”

說到這，李振掐著嗓音變聲道：“哎李振啊，哎喲，你怎么還在搞音樂啊~”

陸延笑兩聲。

陸延替他說：“老子還在搞，怎么，有意見？”

李振也笑：“沒錯，老子還在搞，怎么了?！?/p>

“你以前同學(xué)都什么樣，這幾年也沒見你參加個同學(xué)聚會啥的?！崩钫裼终f。

陸延沒說話。

隔幾秒，他才含糊其辭地說：“就那樣唄?！?/p>

聊一會兒掛了電話。

李振聽著手機里那串忙音，心說兩個人認識那么多年，他好像一點也不了解陸延的過去。

以前樂隊四個人吃飯喝酒嘮嗑的時候總會提一提“當年勇”：我以前怎么樣。江耀明喝醉酒之后就總喜歡說他以前念高中的時候?qū)W校里的小女生如何為他癡狂，以及為了跟班主任作對，往脖子上紋紋身那點破事……

但陸延不是。

他從來不會提“我以前”。

那種感覺就好像把自己過去的那十幾年埋了起來，拼了命地往前走，把“以前”甩在后頭。

掛斷電話后，陸延在床上坐了幾分鐘。

然后就像平常一樣把泡桶面，吃完之后把鍋給洗了，差不多到點就上床睡覺，他甚至睡得也很快。

只是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回到霽州。

霽州有漫山遍野的蘆葦群，遠遠望過去像一片海。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聲音，那聲音反復(fù)在念同一句話：“我要考C大，音樂系?！?/p>

“音樂系?！?/p>

“……”

然后天暈地轉(zhuǎn)間，四周景物逐漸開始扭曲，他閉著眼不斷往下跌落，直到后背觸到一張生硬的床板——他跌在一張床上。

他后腦勺依靠的那個枕頭底下有一個信封，信封里裝著的是他攢了兩年的學(xué)費和一張去廈京市的單程票。

蘆葦慢慢褪去顏色，變成觸目驚心的黑，而蘆葦葉就像發(fā)黑的、帶著利爪的怪物的手掌。

無數(shù)雙手伸向他。

陸延半夜驚醒，背后全是冷汗。

那次會議之后，偉哥整整兩天都在外面跑消息，到第三天晚上，偉哥租了一輛黑色面包車，出現(xiàn)在陸延下班途中。

陸延那份甜品店工作進展得不錯。

老板剛開始被陸延那副皮相迷了眼：“你以前做過這個？”

陸延站在那兒，坦坦蕩蕩：“有過相關(guān)工作經(jīng)歷。”

結(jié)果等正式上班，老板才發(fā)現(xiàn)陸延所謂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就是以前賣過切糕。

“甜品，餐飲行業(yè)，切糕不算嗎老板？”

“……”

但陸延態(tài)度好，愿意學(xué)，實在是合眼緣，老板最后哭笑不得地收下這個學(xué)徒：“從今天開始你好好學(xué)?！?/p>

下班路上，黑色面包車在他邊上不斷摁喇叭。

然后車窗降下，偉哥的頭探出來：“延，我找到人了！”

“還是得走野路子，媽的，書上說的什么犯罪畫像，不如我多叫幾個弟兄來得快?！?/p>

偉哥說著，把手機遞給陸延：“延弟，你看照片，是不是這個人?！?/p>

陸延接過，手機上是幾張偷拍照片。

從身形、衣服、整個人的狀態(tài)來看，跟監(jiān)控里的幾乎差不多。

偉哥平時工作就是到處找人，雖然方法跟傳統(tǒng)的偵查不同，多年下來也培養(yǎng)出了一套自己的體系——硬找。就算人死了，掘地三尺骨灰也要給你挖出來。

陸延：“挺像的?！?/p>

偉哥：“走！你去聯(lián)系肖兄弟，我們晚上就去蹲他！”

肖珩還在網(wǎng)吧值班。

他已經(jīng)抽了三根煙了，因為面前那顆紅頭發(fā)的腦袋在他面前哭天喊地。

翟壯志扒著前臺說：“老大，你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日子??！”

“你這是在參加變形記嗎！”

“你住的那棟是危樓！危樓！萬一哪天下雨塌了怎么辦！”

“你去我那兒住吧，你這吃的什么，李阿婆外賣，這都是些什么啊?！?/p>

“……”

翟壯志越說越覺得窒息，他找了有一陣子才找到這。進來看到網(wǎng)吧環(huán)境整個人都呆了，進門左手邊就是一夠鼠標都勉強的小學(xué)生在打游戲，簡直又破又匪夷所思。

翟壯志最后爆出一句哀嚎：“老大！”

肖珩說：“吵什么，你煩不煩?！?/p>

翟壯志非常激動，往前臺上爬，想把他拽出來：“是兄弟就跟我走！”

“……”

有人在叫網(wǎng)管。

那幾個問安不安全的高中生自從來那一次之后，隔三差五就翹晚自習(xí)來這。

其中一個喊：“網(wǎng)管，死機了！”

肖珩：“關(guān)機重開?！?/p>

“關(guān)不掉！”

肖珩站起來，打斷翟壯志：“你等會兒?！?/p>

陸延走到黑網(wǎng)吧門口，掀開黑簾子，進去就看到一頭耀眼奪目的紅頭發(fā)，紅頭發(fā)姿態(tài)狂放，一只腳蹬在前臺上，屁股高高撅著。

“看什么看！”

“紅毛，找肖珩？”陸延記得他，他頭兩回跟大少爺碰面這人都在。

翟壯志收回腳：“你叫誰紅毛！”

翟壯志跟陸延不熟，而且陸延看起來就跟他這一路走來看到的那些下城區(qū)住民一樣，他不太感接近，有種莫名的距離感。

翟壯志想著又側(cè)頭看陸延一眼，邊上這男人流里流氣看著跟混混似的，特社會，當然這話也不怎么客觀，畢竟混混里找不出這種顏值……

陸延倚著前臺，斜他一眼：“看什么？”

翟壯志：“……沒看你！”

過一會兒，翟壯志又忍不住問：“我們老大，最近過得好嗎?！?/p>

陸延想了想說：“挺慘的?！?/p>

翟壯志一窒：“那，你能幫我勸勸他嗎。我們老大從小爹不疼娘不愛，只剩下錢，現(xiàn)在連錢都沒了……”

兩人邊說邊看肖珩修電腦。

肖珩坐到那高中生的位置上，發(fā)現(xiàn)任何按鈕都毫無反應(yīng)。

不是普通的死機。

“你剛才干什么了。”

高中生臉紅，扭捏著不肯說。

肖珩沒什么耐心：“干什么了。”

高中生這才紅著脖子說：“我，我剛才在逛性教育網(wǎng)站！”

肖珩：“……”

陸延：“…………”

上個黃網(wǎng)說得還挺好聽。

陸延看著肖珩把手放在鍵盤上，那速度快得。

陸延想，

他是比別人多幾根手指頭嗎。

陸延發(fā)現(xiàn)邊上叨逼叨個沒完的翟壯志在肖珩敲鍵盤的時候安靜地閉上了嘴。

幾分鐘后。

電腦恢復(fù)成死機前的界面，性教育圖片大喇喇擺在電腦屏幕上，沖擊力很強。

……

網(wǎng)管這活真是不好干。

修電腦就算了，修完滿屏的黃圖，一晚上得經(jīng)歷多少次這種刺激。

肖珩眼底沒什么波動，他把煙按在邊上的煙灰缸里，把位置還給高中生。

“你來干什么?！毙ょ褡哌^去對陸延說。

陸延言簡意賅：“晚上有行動?！?/p>

肖珩感到意外。

意外這么些天，偉哥還沒放棄，他眼皮往下聳，又問：“有線索了？”

“嗯?！?/p>

陸延嗯完，感覺他們倆這對話聽起來特別像某種地下組織、線下碰頭。

邊上翟壯志看他們的眼神都不對了。

翟壯志：“你們要去干嘛？？？”

陸延出門前，掀開黑簾子回頭，用一種英勇赴死的語氣說：“拯救世界。”

肖珩正好到點下班，把煙和打火機拿上，也往外走：“嗯，拯救世界?！?/p>

翟壯志一臉迷幻。

這個世界一定是瘋球了吧！

肖珩掀開黑簾子，走出去之前腳步頓了頓，喊他：“老三?！彼麄冞@個二世祖小群體里，翟壯志年紀最小，排第三。

“那老畜生還沒到能拿捏我的地步，”肖珩說到這深呼吸一口氣，“是我……是我自己的問題，行了，你回去吧。”

翟壯志問他，肖啟山說了什么，讓他那么想不開？

其實關(guān)于那天肖珩已經(jīng)沒有多大印象。

說什么了？

罵來罵去也就是那幾句。

他對肖啟山和那個所謂的母親沒抱過期待，他只是……

肖珩又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說：“走了。”

翟壯志站在原地，耳邊是網(wǎng)吧嘈雜低俗又喧鬧的聲音。

但他穿過這些聲響，透過那片黑簾子，仿佛看到幾年前的肖珩——那個高中泡在機房里敲代碼的的少年。

這幾年肖珩跟他們玩得太開了，他都忘了肖珩跟他們這群除了吃喝玩樂沒別的事干的富二代不一樣，從那會兒開始就不一樣。

回七區(qū)的路上。

陸延比肖珩多走一段路，正蹲在街邊等他：“你那紅毛兄弟不錯啊，都追到這來了。”

“他跟你說什么了？”

“哦，他讓我勸勸你?！?/p>

意料之中的回答。

肖珩沉默一會兒說：“不用管他。”

說得像誰樂意管似的。

“我也沒打算勸你，”陸延把手里那顆石頭子擲出去，笑著說，“我閑的嗎？”

石頭子砸在對面那根鐵桿子上。

“砰”地一聲。

陸延起身，說出一句：“成年人了，做什么決定，對自己說去吧。”

陸延這個人無疑是成熟且冷靜的，那種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才歷練出來的成熟，無論他平時多嬉皮笑臉、干多少弱智事兒都遮蓋不住。

明明是差不多相仿的年紀。

大多數(shù)人都還在大學(xué)校園里上課，而他守著一個瀕臨解散的樂隊四處謀生。

晚上十點。

63分隊在七區(qū)門口集合，并且開了第二次會議。

幾人挨個坐上那輛偉哥租來的小面包車，晚上風(fēng)大，陸延穿了件戴帽子的薄衛(wèi)衣，手插在衣服兜里，低著頭上車，整個人冷酷又瀟灑，還真有點“出任務(wù)”的意思。

面包車緩緩起步，在顛簸的道路上艱難前進。

偉哥把嫌犯檔案和照片打印下來發(fā)到他們手中：“王強，性別男，之前在霽州犯了幾樁詐騙案，43歲，有過兩段婚史……”

車碾過一段石子路，人也跟著車一起左搖右晃。

陸延翻著檔案，在‘霽州’兩個字停頓兩秒，繼而又不動聲色地移開：“這么詳細，他住……就住在三區(qū)？”那還真是很近。

黑色面包車開出去段路，最終隱匿在三區(qū)對面那條街上。

偉哥：“記住，我們63分隊的行動口號是，穩(wěn)抓穩(wěn)打！我們今晚就盯他！盯死他！”

整片三區(qū)燈火通明。

三區(qū)門口停著一輛低調(diào)的面包車，面包車窗口猥瑣地趴著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架望遠鏡，對著三區(qū)門口。

偉哥望著望著覺得不太對勁：“……等會兒，為什么人那么多？”

張小輝緊張道：“怎么了？對方人很多嗎？”

雖然十萬的吸引力很大，但陸延很能克制自己對金錢的渴望：“打得過嗎？不行咱就撤吧。”

肖珩嗤笑一聲：“你除了跑還會干什么？”

“……”陸延說，“我這叫識時務(wù)，你懂個屁?！?/p>

就在這種緊張又刺激的氣氛下，突然有雙手敲了敲他們的車窗。

！

“趕緊開走！”

車窗降下，窗外頭的男子一身制服，制服上著“交警”兩個字。

交警又說：“這不能停車！想吃罰單啊！”

偉哥：“……”

陸延：“……”

肖珩：“……”

幾人下車。

然而下車之后的場景讓63分隊瞠目結(jié)舌。

三區(qū)門口那片灌木叢里烏泱泱地擠滿了人！一眼望去估計能有幾十顆人頭，那幾十顆人頭正安安靜靜蟄伏在灌木叢里，他們把器具別在腰間，菜刀和斧頭在夜色下折射出冰涼的光芒。

——那些全是下城區(qū)熱心群眾。

偉哥：“我說了吧，人很多。”

張小輝：“多?！?/p>

陸延搖搖頭：“這可太多了?！?/p>

肖珩一如既然地毒辣：“在演動物世界？”

可不就是動物世界嗎。

圍剿啊這是。

陸延看著那片人頭，一陣頭疼，沒想過十萬懸賞對下城區(qū)居民來說有這么大的吸引力。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陸延彎腰拉著肖珩擠進那一片人頭里。

“有人了?！庇袀€聲音說。

陸延低頭，對上一張熟悉的臉，熟悉的臉上還有條熟悉的刀疤。

“……”

刀疤：“我操怎么是你小子?！?/p>

陸延也覺得稀奇：“抓詐騙犯，你不也是搞詐騙事業(yè)的，你不怕把自己給抓進去？”

刀疤憤憤道：“知己知彼！你沒詐過騙，你了解詐騙犯的內(nèi)心嗎？你知道他買橙汁時的心情嗎！”

陸延：“……”

這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出來了！出來了！”

話音剛落，灌木叢里幾十個人以閃電般的速度沖了出去。

沖在最前面的是偉哥，常年追債的經(jīng)驗給了他健碩的雙腿，無懼險阻，健步如飛，他帶著激情燃燒的夢想在路上狂奔。

剩下一票人跟在他身后。

“愣著干什么，”陸延推推肖珩，“十萬就算除以一百個人，也還能分一千塊，跑??！”

肖珩：“……”

他被陸延拽著往前跑。

耳邊是燥熱的帶著夏天氣息的夜風(fēng)，還有幾十人齊刷刷跑步時的腳步聲。

穿過幾條弄堂，拐進另一個小區(qū)，再一窩蜂拐出來。

下城區(qū)某街道上出現(xiàn)一場奇觀。

被警方全市通緝的逃犯王某，由于在好又多超市買橙汁時不小心露面，被五十余名熱心市民堵在小區(qū)門口狂追八條街。

這場戰(zhàn)役簡直可以載入城區(qū)史冊。

肖珩活了二十多年，在來到七區(qū)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有人，有這么一群人是這樣戲劇性地，熱烈又艱難地生活著。

他把目光落在路邊艱難地從石板路夾縫間擠出來的野草上。

那根草簡直就跟陸延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