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形初時還能讓他忍不住翻身下馬嘔吐,看得久了,便是漸漸的麻木了。
也是難怪“若個書生萬戶侯”!驍王每次見他那鄙夷的神色也是有緣由的,大凡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種種生死之人,看到他這種閑置朝中,依靠著父蔭庇佑的弱質(zhì)書生又怎么會放在眼中呢?也只有經(jīng)歷了北疆生死的考驗,他也更加痛恨自己以前的隨波逐流,軟弱無能。
這世間的種種畏懼,大抵都是從“怕失去”開始的。以前的他怕父親的失望,怕王家清譽的受損,怕自己辜負王家先人的種種期許,可這種種的懼怕畏喏妥協(xié),最后匯總到一處,竟是換來了什么?
便是違心遵從父命,被迫放棄心儀的女子,卻娶了個狀如潑婦的婊子入門。原是以為自己的忍氣吞聲,能換來家宅的安寧,可是那女人一次次放蕩無忌的行為竟是讓自己與父親在朝堂之上丟盡了士卿大夫的臉面。在一次次同僚譏諷憐憫的眼神里,王玉朗總覺得似乎自己的身體里有什么在一點點地流失殆盡。
甚至有一次深夜他無意走進府宅的后院,聽到公主與府里年輕俊朗的馬伕在那茍且的聲音,那一聲聲粗重的喘息和調(diào)笑聲,如同無數(shù)把利刃直直地插進心里,再來回地攪動。那一次他甚至想到了以死明志,才能將那丑聞帶給王家?guī)淼膼u辱洗刷干凈。
可是當他扯了一段素錦,懸于樹干,將頭伸進去的那一刻,他突然生出太多的不甘。他不甘王家如此被人侮辱,他不甘自己如此被蔑視,他不甘自己無法保護和擁有真心之所愛,他不甘……就在那一刻,他心灰若死,又死而復生。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當他不再擔心不再懼怕時,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活出一個不一樣的風采。
從此之后,他對樂平的行徑不聞不問,縱然偶爾撞破也是視而不見,也再不擔心朝堂群臣的反應(yīng)和背后的指指點點。便當自己如死了一般,活著的每一刻便都是重生。
此來淮南,乃是受了圣命所托。南麓公府倒臺后,沈國舅對富庶的淮南生出了覬覦之心,想托辭沈皇后希翼圣上派他來主政淮南。圣上卻是置若罔聞,欽點了王玉朗奔赴淮南,接手此地的諸多事宜。更是要他秘密訪查驍王在此地的民聲,密奏給圣上。
王玉朗收回思緒,將桌邊的油燈挑亮,拿出一份空白奏折,提起狼毫,略一思索,便龍飛鳳舞地寫起來。
“驍王初至,沿途擊匪,群匪斃命。整治鹽場,興修水利,改善民生。繼而清吏治,誅南麓。臣至淮南,百姓皆贊驍王,所到之處皆俯首下跪。南麓公本地經(jīng)營三十余載,不及驍王來此一年之官聲民望。振臂一呼,四方響應(yīng),功震天子……”
寫了一陣,王玉朗停下筆,看著那句“四方響應(yīng),功震天子”覺得似有不妥,他抬眼看著剛剛掛在驛館墻壁上,自己總是隨身攜帶的卷軸,一個古樸的大字赫然其上——“拙”!
如今齊朝開元盛世,君強而臣也強,游走其中,便是要如同棉絮一般,綿軟纏繞這些鋒刀利刃,而萬萬不可鋒芒畢露……
想到這,他將奏折揉搓成一團放到一旁。又鋪開一張柔白細膩的宣紙,輕輕地蘸上墨汁,一時腦中疲累,無暇再組新詞,便是信手在宣紙上流暢地描畫起來。
過了片刻,幾筆線條就勾勒出一位羽衣飄飄,宛如天仙一般的佳人便呈現(xiàn)在宣紙之上。
畫好之后,他便輕輕放下畫筆。畫中的女子用三支玉釵梳成墮馬髻,眼眉低斂,舉止嫻雅,正是白日所見的那一位女子。
王玉朗細細端詳著畫中的女子,手指在白皙的宣紙上輕輕游弋,想著今日所見之佳人一顰一笑。
好一會后,燈火在燈罩里又跳動了幾下,王玉朗似乎是從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里驚醒,慢慢地抬起手將畫紙和剛才的奏折都移到手邊的香爐里,靜靜地看著它們被火苗吞噬,慢慢變成一團黑灰,抖落在了青磚地板之上……
略歇息了一會,王玉朗又拿出一份空白奏折,寫道:“昔南麓公時,淮南米糧產(chǎn)出數(shù)倍于中原,然百姓食不果腹,衣不庇暖?;茨蠚w于圣命不過數(shù)載,驅(qū)逐強匪,興修水利,戶戶皆有余糧。百姓言必稱大齊,此皆陛下之功也。臣才疏學淺,初來此地心內(nèi)惶恐,唯恐辜負圣命,不能延續(xù)驍王之功……”
待得寫好,天色微亮,傳來了陣陣雞鳴聲,他抬眼看了看天邊漸露的紅霞,心內(nèi)冷笑倒是要去看一看他那有恙在身的愛妻了。
畢竟現(xiàn)在驍王不在府內(nèi),倒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