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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回到驛館中,換下女官繁復(fù)的衣服,歇息一會,覺得在宴上真的沒有吃飽,現(xiàn)在又有些餓了。她正想去庖廚中問問有沒有食物,皇帝的詔令就到了。
才回來又要去一趟官署,徽妍不明所以。
來人卻催得急,她只能重新再穿起官服,跟著來人離開。
皇帝正在案前看著奏章,徐恩來報,說王女史到了。
他抬眼,見門外,一道身影正登階而上,圭衣上的髾襳微微拂動,似迎面帶風(fēng)。
“拜見陛下?!被斟雰?nèi),向他行禮。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頭上。她似乎來得很急,頭發(fā)并不如前番所見那樣一絲不茍,有些松散,不過并不難看。
皇帝答了禮,放下奏章,讓徐恩賜席。
徽妍謝過,在席上坐下。
皇帝亦不多客套:“朕聞閼氏與朝廷往來書信,皆經(jīng)女史之手。閼氏去年九月曾來書,言單于年老體衰,內(nèi)政不穩(wěn)。如今已過了半年,以女史之見,匈奴當(dāng)下之勢如何?”
徽妍在路上已經(jīng)猜到,皇帝召見自己,多是為了匈奴。
匈奴自開國之始,便是中原大患,不但頻頻劫掠騷擾邊境,還曾數(shù)度長驅(qū)直入威脅長安。
皇帝的曾祖父武帝是個英明決斷之人,治國有方,府庫充實(shí),于是厲兵秣馬,決意鏟除邊患。
武帝在位幾十年,對匈奴大戰(zhàn)三度,將匈奴攆回漠北。
被漢軍擊敗之后,匈奴元?dú)獯髠?,又兼天?zāi),日漸衰落。人心渙散,王庭再無力管束各部,紛爭接踵而至,釀成諸部殘殺。
到先帝時,匈奴分裂為五部,各有單于,各自為政。離中原最近的烏珊單于,盤踞漠北,與漢庭相善,并與漢庭和親。
但此人野心勃勃,不甘枯守漠北。
多年來,不斷往四周蠶食,擴(kuò)張土地,中原生亂時,亦曾經(jīng)想趁機(jī)撈一把。
對于這樣一個人,閼氏早已看透,在徽妍代筆的書信中,不僅詳述匈奴各部間的形勢變化,亦曾暗示朝廷提防烏珊。
徽妍從容答道:“稟陛下,以妾所見,當(dāng)今匈奴,勢力最盛者,仍是烏珊單于。而單于王庭中的大患,在于諸王子?!?/p>
“哦?”皇帝頗有興致。
“單于有王子十八人,成年者十三人,已封王者八人。還有一位郅師耆王子,不久將封為右逐日王。烏珊單于當(dāng)年自立為王,與諸單于爭鋒,乃依托麾下諸部支持。單于所娶閼氏,皆來自強(qiáng)族,已封王的王子,亦皆有外家倚仗。而王庭之內(nèi),強(qiáng)族爭斗已久,對單于之位虎視眈眈。單于雖已將長子屈渾支立為繼任,亦難擋各部野心?!彼f罷,停了停,又道,“妾在匈奴雖居八年,未出漠北,見聞囿于王庭之內(nèi)。陛下問匈奴之事,妾愚見只得如此?!?/p>
皇帝不置評論,忽而問,“朕聽聞,卿方才所說的郅師耆,母親是位漢人?”
徽妍道:“正是?!?/p>
“這位王子,年幾何?”
“郅師耆王子今年剛滿二十二歲?!被斟溃捌淙寺敺f過人,單于十分喜歡他?!?/p>
皇帝頷首,一笑,“如卿所言,朕只消在長安坐等匈奴大亂便好了,是么?”
“妾并非此意?!被斟Φ溃靶倥酥鹚荻?,居無定所。王庭生亂,諸部作鳥獸散,若往南流竄為寇,亦是大患。閼氏亦是這般想法,去世前仍常與妾說起,憂心蒲那王子與從音居次安危?!?/p>
“哦?如女史所見,一旦大亂,朕當(dāng)派兵攻入王庭了?”
徽妍面色一變。她沒想到皇帝竟會跟自己說這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的臉色。
只見那張臉上,神色平靜,看不出什么。
卻是那雙眼眸,盯著自己,目光中有些許似笑非笑的意味,讓她忽然想起從前。
心的驀地地緊張了一下,徽妍忙收回目光。
她想了想,收起心思,伏拜在地,“陛下,妾不過女史,軍國大事,未敢置評。”
沉默片刻,前方傳來一聲低低的笑。
“卿不必過謙?!敝宦牷实鄣难哉Z和緩,“知烏珊王庭之人,莫過閼氏。女史為閼氏左右,漢庭之中,無人可比。女史之意,朕已知曉。卿不愿戰(zhàn)事危及王子與居次,是么?”
徽妍聽得這話,心底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開口道,“陛下,自公主嫁入王庭,漢匈之間已休戰(zhàn)八年。王子與從音是公主兒女,年幼喪母,妾所愿者,唯二人平安,望陛下憐憫?!?/p>
“女史不必多慮,”皇帝道,“他二人也是朕的外甥。”
徽妍心底舒一口氣,向皇帝拜謝。
皇帝不再繼續(xù)說這些,卻也沒讓徽妍退下。
他向徐恩招招手。
徽妍驚訝地看到仆人端著食盤進(jìn)來,放在她面前的案上,里面是一些精細(xì)的長安小食。
“說了這么許久,卿也該餓了?!被实鄣溃坝眯┥旁倩厝??!?/p>
徽妍忙道:“妾方才已經(jīng)用過膳……”
“不必推卻,”皇帝不緊不慢道,“卿方才未吃許多?!?/p>
“妾不餓……”
“是么?從前在宮學(xué),卿不是每隔兩個時辰就要去御膳中討小食?”皇帝悠然道。
徽妍結(jié)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就像一個被捉了現(xiàn)行的小賊,耳根隱隱發(fā)熱。腹中卻十分適時地骨碌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皇帝說的一點(diǎn)也沒有錯。
她沒說話,看了看盤中,只見那些小食的模樣十分誘人,頗有宮中的品相。
再看看皇帝,只見他倚在憑幾上,瞅著自己,唇角帶起的弧形有一絲玩味,似乎萬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徽妍終于想起來,他這模樣像什么了。
像一只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