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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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自嫁入金庭,去國八年矣。雖遠竄異域,常思漢關(guān),誠得捐軀報主,不改初志。然身體日沉,西山在望,無以往復。妾所慮者,惟侍臣女官等人,留胡地多年,骨肉相別,手足割離,實不忍焉。伏惟陛下憐之,幸甚。”
徽妍坐在案前,將寫好的書念一遍,一字一字,仿佛前所未有的漫長。
榻上的閼氏聽完,緩緩道,“蓋上印,呈與使者吧?!?/p>
徽妍頷首,取來印鑒,小心按上。
“公主……”她看著閼氏,忽然悲從心起,伏在她的身旁哭起來。
閼氏蒼白的臉上露出卻露出一抹微笑,輕嘆,“不必為我難過?;斟?,如今也只有你還當我是公主。去吧,他們會答應,待我走后,他們就會來接你。”
一個月后,匈奴仁昭閼氏病逝,享年二十五歲。
閼氏名瑜,本是長沙國翁主,十七歲奉詔嫁給匈奴單于。中原與匈奴安寧日久,仁昭閼氏功不可沒。聞得噩耗,天子派出使者,撫慰匈奴,厚葬閼氏。
同時,天子下旨,將仁昭閼氏當年出嫁時帶去的侍臣女官召回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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閼氏的宮帳,仍然被素白裝點,但其中的氣氛,卻已經(jīng)大有不同。
侍臣們在這苦寒的異域逗留多年,本以為歸朝無望,不想閼氏臨終前上書天子,為他們求情。隨著日子臨近,眾人要拾掇物件,又要與友人道別,忙碌非常。
閼氏的隨侍之中,地位最高的是一名宦官,名叫張挺,年過五十,兩鬢霜白?;斟麕椭?,一道安排回朝之事,井井有條。
“徽妍,你要走了么?”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徽妍回頭,卻見是閼氏六歲的兒子蒲那,和四歲的小女兒從音,。
“爾等怎在此?”徽妍忙停下手里的活,問,“阿保呢?”
“我們來尋你?!逼涯峭?,“她們說你要走了。”
閼氏身體孱弱,身為近侍,徽妍時常要照顧蒲那和從音,關(guān)系比別人親密。這些日子,徽妍一直沒想好要如何告訴他們自己要走的事,故而一直未曾提起,沒想到,他們居然自己知道了,跑過來問。
“王子,居次,我是要走了?!被斟萘撕菪模p聲道,“日后,爾等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從音望著她,眼睛忽而泛紅,拉著她的衣角說,“你也要走了……誰來給我講故事?”
“徽妍,你不要走好么?”蒲那小聲說。
單于不止仁昭閼氏一個妻子,妾侍更多,子女都有三十幾個。蒲那和從音,自出生起就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雖然年紀還小,卻早已經(jīng)學會了謹言慎行。
看著他們眼巴巴的模樣,徽妍的心中亦是一酸,將他們摟在懷里。
“蒲那,從音,放開她,讓她走?!边@時,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傳來,徽妍吃一驚,抬頭,卻見是單于的十王子郅師耆。
“是你們母親讓她回去的。”郅師耆大步走過來,讓后面的保姆把蒲那和從音帶走。
蒲那和從音哭喊起來,一路被帶出了帳?;斟旨庇謵?,瞪著郅耆,“王子這是做什么?”
“在幫你。”郅師耆冷冷地說,“你不是要走么,莫非還想將他們一道帶走。”
徽妍愣了愣,默然。
她的確放心不下這對兄妹,但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帶著他們離開。
“徽妍,”郅師耆看著她,目光微閃,“你要是舍不得,便不要走了。我遣人打聽過,你們朝廷的皇帝奪了你家的官爵,你父親也去世了,如今那邊一無所有,你回去豈不是要受苦?他們那般待你,你還回去做什么?”
被提起心事,徽妍的神色黯了黯,少頃,苦笑,“便是如此,我才要回去。郅師耆,我還有兄弟姊妹……”
“兄弟姊妹?!臂熽壤浜咭宦?,“什么兄弟姊妹,都是狼?!?/p>
郅師耆的母親也是個漢人,不過并不是漢庭派來和親的女子,而是普通的邊民,被匈奴人劫掠來服侍單于,生下了郅師耆。漢匈較量多年,這樣的事并不罕見,郅師耆的母親出身卑微,他也并不受重視,從小被兄弟姊妹欺負。所以提起兄弟姊妹,他沒有好氣。
“蒲那和從音不是?!被斟粗难劬Γ巴踝?,我離開以后,還煩你好好護著他們?!?/p>
郅師耆愣了愣,忙道,“這不必你說……”
“多謝王子?!被斟⒓吹?,說罷,向他深深一禮。
郅師耆神色復雜,片刻,忽而著惱。
“你要走便走吧!永遠也別再回來了!你這沒心肝的女子!” 他甩下這句話,氣哼哼地走了。
徽妍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感到有些疲倦,倚著柱子,閉了閉眼睛。
“……做我的王妃吧?!鼻皟商?,郅師耆熱情地對她說,“徽妍,父親要立我為右逐日王,跟著我你不會受一絲虧待,想要什么就會有什么?!?/p>
那時,徽妍笑了笑,“不,郅師耆,我還是想回家。”
她只長郅師耆兩歲。當年跟著公主嫁來的時候,郅師耆的母親就死了,當上了閼氏的公主很同情這個女子的經(jīng)歷,對郅師耆照顧有加,徽妍自然也跟他走得近。
郅師耆很好,年輕勇武不服輸,比單于的任何一個兒子都更加聰明。他對徽妍有好感,從不掩飾,王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郅師耆王子想娶仁昭閼氏的女史做王妃。
但徽妍的心,并不在這里。而郅師耆是個王子,將來還會成為王,他很優(yōu)秀,從不缺人陪伴。
這些,她十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