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亦盯著郅師耆,未料到郅師耆會(huì)突然說出這話,面色變了幾變。少頃,看著他,卻是淡淡一笑。
“右日逐王,欲求娶王女史?”他問。
“正是!”
“朕不許?!彼Z氣淡淡。
郅師似乎也不曾料到他會(huì)這般回答,愣了愣,急道,“為何?”
“不為何,”皇帝冷笑,不緊不慢,“王女史乃朕朝中女官,非和親之女。朕此來漠北乃為接回外甥,而非為殿下婚事?!闭f罷,對(duì)眾人吩咐,“散議?!?/p>
他起身,看也不看一臉復(fù)雜不定的郅師耆,往賬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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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外,漢軍的將士們雖然奔勞一日,卻仍精神抖擻,圍坐在篝火邊上,一邊吃著糗糧一邊聊著白日里的戰(zhàn)事,還有人唱起歌來。
皇帝在軍士們當(dāng)中走了走,又探望了傷者,幸而傷都不重,不致掉隊(duì)。還有十幾名死者,尸骸帶不走,只能就地掩埋?;实鄯愿缹⒐賯兺咨铺幚砗笫拢碛浌?。又召見了死者們的同鄉(xiāng),溫言鼓勵(lì)了幾句,讓他們將遺物帶回,交與死去軍士的家人。
徽妍坐在一處火堆旁,用勺子攪著銅釜中的肉湯。
身后,蒲那與從音并排躺著,身上裹著厚毛氈,睡得香甜。他們畢竟年幼,體力遠(yuǎn)不及成人。看得出他們?cè)S多日不曾睡好,才停下歇息,他們就呼呼睡了過去,連食物的香味也無法喚醒。
徽妍不時(shí)回頭瞅瞅他們,頰邊帶著笑影。
沒多久,郅師耆忽而來到,一聲不吭地在她身旁坐下。
徽妍見他面色不豫,訝然,“王子怎么了?”
郅師耆盯著她,張張口,卻沒說話。未幾,他拿起一只碗,從釜中盛一碗肉湯。
徽妍看他動(dòng)作太大,把一些湯汁都灑了出來,忙道,“慢些……”
這時(shí),不遠(yuǎn)處傳來軍士的歡笑聲。卻見是皇帝正與他們說話,人人臉上皆喜氣洋洋。
“……陛下真好。”附近,兩名軍士說著話,皆稱贊。
“好什么,婦人一般?!臂熽群戎鉁?,不屑地用匈奴語道。
他說話一向沒輕沒重,徽妍瞪他一眼,往他的碗里再添一勺肉湯,示意他說話小心。
“王子莫胡說?!被斟溃氨菹率求w恤軍士,溫厚待人?!?/p>
“溫厚?”郅師耆忽然看著她,意味深長,“他待你也甚和善,是么?”
徽妍一怔。
她瞅了郅師耆一眼,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將勺子攪著釜中肉湯,“陛下待誰人都不錯(cuò)?!?/p>
郅師耆冷冷道:“王徽妍,我待你也和善,卻從不見你這般夸我!”
徽妍啼笑皆非,看著郅師耆,覺得他此時(shí)真是有些怪異,“王子,可是出了何事?”
郅師耆神色不定,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卻忽而打住。
徽妍順著他目光看去,卻見皇帝朝這邊走了過來。
周圍的軍士紛紛向皇帝見禮,徽妍亦放下勺子,站起身。
“陛下……”她才要行禮,皇帝瞅了瞅熟睡的蒲那和從音,擺擺手讓她免禮。
再看向郅師耆,目光相對(duì),郅師耆神色無波,片刻,向他行了個(gè)胡禮。
皇帝對(duì)他一頷首,卻看看蒲那和從音,向徽妍低低道,“王子與居次如何?往朔方道路仍遠(yuǎn),一路都是騎馬,受得了么?”
“自是受得?!被斟€未開口,郅師耆就答道,“匈奴人一生與馬為伴,生在馬背,死在馬背,幾日路程不過玩耍一般?!?/p>
徽妍啞然,瞪著郅師耆。
郅師耆卻似無所覺,似笑非笑,昂首看著皇帝。
徽妍察覺到二人之前氣氛微妙,忙扯了扯郅師耆的袖子,讓他收斂些。
“陛下,”她望著皇帝,忙岔開話,“陛下可曾用膳?方才軍士獵了野物來,妾煮了肉湯?!?/p>
皇帝的目光瞥過她與郅師耆之間的那只手,未幾,看向篝火上的銅釜。
“朕確未用膳?!彼忌椅P(yáng),道,“有勞女史?!闭f罷,在篝火邊上坐下來。
徽妍看著他,躊躇了一下,只得請(qǐng)軍士去取皇帝的食具來,親手給他盛一碗肉湯,奉到面前。
皇帝接過,聞到濃濃的肉香,這才覺得自己腹中真是餓了。他低頭,吹了吹熱氣,嘗一小口。抬眼,忽而見徽妍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味道如何。
心底忽而舒暢起來,皇帝道,“此湯甚美味。”
徽妍聽得這話,眉間露出喜悅之色,“妾許久不曾這般做湯,唯恐咸了或淡了?!?/p>
“皆恰好?!被实壅f著,看看她,“未想女史亦通庖廚之事?”
徽妍笑笑,道,“不算通曉。從前在匈奴,妾覺得這般做法亦是美味,便學(xué)了來?!?/p>
“哦?”皇帝饒有興趣,“騎馬和用弩也是么?”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妾也未想過會(huì)習(xí)得這些,事到臨頭之時(shí),自然便會(huì)。”
郅師耆在一旁聽著,卻是笑了笑,“你即便不會(huì)煮食、騎馬、用弩,在匈奴亦無人敢小覷?!?/p>
徽妍一哂,正待開口,卻聽皇帝道緩緩道,“王女史在中原亦人人稱道,從無人敢小覷,且在中原,女史若喜歡,亦可煮食騎馬,卻從不必用弩殺敵?!?/p>
郅師耆聽著這話,面色一變,目光灼灼盯著皇帝。
皇帝則淡然回視,一派從容,慢慢喝著湯。
呃?
徽妍有些僵住。二人雖各自面上和氣,她卻能聽出話語中的不對(duì)付。一個(gè)坐在左邊,一個(gè)坐在右邊,各有威壓?;斟谥虚g,渾身不自在。她隱約能感覺到這二人先前大概發(fā)生過什么事,卻猜不出確切,只覺得大概與自己有關(guān)。她瞅瞅郅師耆,又瞅瞅皇帝,不敢出聲。
幸好這時(shí)候,蒲那和從音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徽妍如獲大赦,忙放下勺子,起身過去照料二人。
“餓了么?吃肉湯么?”皇帝亦看過去,溫聲問道。
二人睡得臉紅紅的,看到肉湯,皆露出向往之色,連連點(diǎn)頭。
皇帝莞爾,正要讓從人盛給他們,郅師耆卻已經(jīng)一手拿著一碗,走到他們面前,將皇帝擋在身后。
“蒲那,從音,吃!”他笑嘻嘻地說,將碗遞過去。
蒲那和從音接過,似乎真是餓了,立刻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慢些,莫燙著?!被斟Φ?。
郅師耆看著他們,過了會(huì),忽而目光一閃,“徽妍,你從前說,喜歡誰便嫁誰,記得么?”
徽妍愣了愣,回憶了一下,自己似乎是說過這話。
但她知道郅師耆這么說必有根由,看看皇帝神色,窘然,“王子……”
“記得么?”郅師耆又問一遍。
徽妍被他盯得無奈,只得點(diǎn)頭,“自然記得?!?/p>
“那便好?!臂熽纫恍?,深深地看她一眼,昂首向皇帝行個(gè)禮,走開。
徽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中狐疑不已,未幾,瞅向皇帝。
卻見他的面龐映在火光之中,一派沉靜。未幾,他看過來,與徽妍四目相對(duì),莞爾,神清氣和,“還有湯么,再給朕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