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故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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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知道皇帝不太看重虛禮,上次在驛館里,也見識過他在王縈面前裝模作樣。但現(xiàn)在這位劉重光公子親自登門,坐在下首,掛著謙和的微笑與戚氏說話,徽妍仍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戚氏坐在上首,王璟夫婦坐下首,而皇帝在末席。他就像個真正的從長安過來的學子,淵博而知禮,與戚氏說起王兆,與王璟說起典籍,無所不言。
王璟喜歡鉆研學問,在弘農(nóng)難得有能與之談論經(jīng)典的人,如今遇到皇帝,竟是十分欣喜。
“未知劉公子可好下棋?”他問。
“尚可?!被实鄞鸬?,“平日閑暇,常與友人對弈?!?/p>
王璟一喜,道,“如此,在下在后園常備棋盤,何不對弈一局?”
皇帝笑笑:“在下棋技淺薄,恐難敵王君?!?/p>
王璟道:“公子哪里話,在下亦粗陋,且對弈若在乎勝負,便失了意趣?!?/p>
“下甚棋,眼看便要到食時,日后時辰寬裕,再下不遲?!逼菔险f著,笑笑,對皇帝道,“宣明里老婦也去過,甚大,可有百十戶人家。想來,公子家中亦是仕宦,家中長輩是誰人,我等或許認識。”
徽妍聽得此言,不禁再瞅向皇帝。
只見他神色仍舊無改,莞爾,“在下父親并非仕宦,在下亦乃近年方定居長安?!?/p>
戚氏頷首:“公子可曾入仕?”
皇帝答道:“未曾。說來慚愧,在下父母皆已離世,兄長亦歿于董李之亂。在下在家中照顧產(chǎn)業(yè),撫養(yǎng)弟妹?!?/p>
徽妍突然被杯中的水嗆到,咳起來。
父母離世……兄長歿于董李之亂……照顧產(chǎn)業(yè)撫養(yǎng)弟妹……
此人說瞎話的本事真乃她此生所見之最強,明知道他沒有說實話,較真起來卻是句句實話。
“喝慢些?!标愂显谝慌匀滩蛔斟?。
徽妍不出聲,發(fā)覺皇帝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忙轉(zhuǎn)開眼,繼續(xù)默默喝水。
戚氏聽了皇帝的話,看他的目光已經(jīng)多了幾分憐愛,嘆口氣,“公子此為,亦是情理?!闭f著,對王璟與陳氏道,“公子年紀輕輕便要掌家,還要撫養(yǎng)弟妹,豈是容易的?可見公子情意深重,為人良善。”
王璟與陳氏皆頷首,紛紛贊許。
徽妍又悶悶咳了兩聲。
戚氏不管她,又問皇帝,“公子獨力支撐,亦是辛苦,想來已經(jīng)娶婦?”
皇帝神色平和:“稟夫人,父母曾為在下婚配,可惜福薄,新婦病弱,不久而亡。后逢長安禍亂,在下獨身至今?!?/p>
戚氏訝然,“兒女呢”
“亦無兒女。”
戚氏眉間一動,登時痛心疾首,“竟是如此?公子儀表堂堂,實乃可惜!”說著,瞥了瞥徽妍,面上卻露出笑意來。她讓家人將一盤蘸了蜜的桑葚呈到皇帝案上,關切之至,“公子又要持家又要照顧弟妹,自己卻無人照顧,豈不清冷?”
皇帝笑笑:“產(chǎn)業(yè)之事,在下可為,家中有仆婢,還算得力,家務與弟妹亦不必在下操心太多。續(xù)娶之事,在下欲慎重而為,故而一直未辦?!?/p>
“慎重甚好!”戚氏頷首,道,“公子無父母做主,娶婦乃是大事。只是一家之主,室中到底還是要有婦人才是……”
徽妍早被母親和陳氏別有意味的目光盯得耳根發(fā)燙,此時聽得這話越說越無邊,忙道,“母親,天將日暮,公子想來還要往還家。”
戚氏看看天色,果然,已經(jīng)將近日暮了。
陳氏在一旁看著,和聲道,“日暮亦無妨,姑君,劉公子與徐內(nèi)侍遠道而來,妾這就讓家人備宴,一同晚膳?!?/p>
戚氏眉間一亮:“如此甚好?!?/p>
徽妍結(jié)舌,卻瞅見皇帝也看著她,不敢再說什么。
皇帝笑了笑,看向戚氏,“多謝夫人厚意,在下叨擾已久,用膳還是改日?!?/p>
“為何改日?”戚氏不以為然,“二位好不容易登門一趟,老婦豈可怠慢。長安距此好幾日路程,將來再聚也不知何時。今日須得聽老婦的,用膳再走?!闭f罷,吩咐曹謙備宴。
皇帝莞爾,不再推拒,行禮謝過。少頃,忽而向王璟道,“王君,當年太傅親自為左傳作注,在下曾有幸一見,見解深遠,在下甚為折服,可惜當年太傅為完成,在下便游學而去。這些年來每每思及,嘗回味不已。不知今日,夫人可否賜全書一觀?”
王璟聞言,露出贊許之色:“這有何難,先父所著書籍,皆在書房之中,待在下引公子去便是?!?/p>
說罷,正要起身,戚氏忽而道,“老婦記得,上回是徽妍收拾你父親書房,哪些書在何處,自是徽妍才知曉,你去做甚?!闭f罷,笑盈盈看向徽妍,“劉公子既要尋書,你便引他去吧?!?/p>
徽妍簡直啼笑皆非。戚氏的用意,她如何不知,又羞又急,卻不好發(fā)作。
“母親,”她強忍不滿,委婉道,“還是兄長去合適?!闭f著,朝她暗暗使眼色。
戚氏卻一揮手:“甚合適不合適,帶上兩個家人去幫忙,尋見了便回來?!?/p>
徽妍又看向王璟和陳氏,王璟有些猶疑之色,陳氏卻跟戚氏一樣笑瞇瞇,“快去快回,不久便要晚膳?!?/p>
徽妍無法,看向皇帝。卻見他已經(jīng)起身,看著她,微笑一禮,“有勞女君?!?/p>
“公子請?!被斟坏玫溃€了禮,心情別樣忐忑地領著他往堂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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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愛書,一生的收藏和著作,整整放滿了兩間屋子?;斟貋碇?,曾著手整理過,家人打開門,一股簡牘混著筆墨的淡淡味道迎面而來。
皇帝看了看屋子里的滿箱滿架子,亦是詫異。
“聽聞太傅藏書,貴質(zhì)不貴量,未想?yún)s也有這么許多?!彼f。
徽妍道:“父親自幼愛書,此乃畢生積累,自然不少。”
翻書有家人代勞,徽妍只需要站在屋子里想那卷書放在何處,皇帝是客人,則更不必動手。二人站在一處,不說話的時候,就只剩家人翻書的聲音,徽妍不自覺地轉(zhuǎn)開頭去,盡量裝作在思考那書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十分不自在么?”皇帝忽而道,聲音又低又輕,只有徽妍聽得見。
抬眼,他的目光自上方瞥來,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徽妍窘然。
知道還問……心里嘀咕。嘴上卻道,“妾并無不自在?!?/p>
皇帝不置可否,片刻,又道,“你與司馬楷退婚了?”
徽妍一愣。
看到她雙眸中的詫異之色,皇帝將目光繼續(xù)望向四周的書架,抬手拿起一卷簡冊,展開看了看,不緊不慢,“又不是甚秘密。在我面前所經(jīng)之事,就算我不想知曉,前后事由也自然會有人去查?!?/p>
徽妍自然知曉這些,那事也無須隱瞞,道,“正是?!?/p>
皇帝看看她,有些玩味,“為何?不是說喜歡他么?”
徽妍嘴角抿了抿,小聲道,“可他心中裝著的是別人?!?/p>
皇帝的眉梢微微揚了揚,將手中的竹簡放回去。
“司馬氏門風之嚴,長安聞名?!彼粗鴦e的簡冊,緩緩道,“子弟娶婦之后,當不會再與他人糾葛。”
徽妍有些詫異。沒想到皇帝會對司馬家這樣了解,也沒想到他會幫著司馬楷說話。
但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理。
沉默了一下,徽妍輕聲道:“可這婚事若非他本意,門風嚴謹又如何,他不會高興,我也不會。妾以為,婚姻者,必是二人全心相待,否則,白首百年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