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秋山平時日子過得非常土,除了上班訓練和買菜做飯,他對“休閑”倆字的理解,就是躺著看電視或者手機斗地主,半夜進酒吧有點找不著北。酒吧里燈光昏暗,盤絲洞似的,卡座又設(shè)計得頗為“曲折離奇”,微信上問了半天也沒問明白,最后,他是靠微型能量感應器找到宣璣在哪,一邊是忐忑,一邊是緊張,叫暖氣熏出一身熱汗。
不過酒吧的環(huán)境倒是比他想像的安靜多了,就著一點爵士樂,客人們?nèi)逡淮?聊天的聲音都不高,既沒有蹦迪的,也沒有買醉的——據(jù)宣主任說,除非是天賦異稟的“一杯倒”,不然這個“醉”怕是買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是夜深的緣故,燕秋山無端覺得宣璣多了幾分距離感。
他眼神很散,像是落到了很遙遠的時空里,凝滯不動,顏色偏淺的眼珠被桌上的小燈打出了琉璃的質(zhì)地,冰冷又堅硬。直到被燕秋山靠近的動靜驚動,宣璣的眼珠才微微轉(zhuǎn)了一下,光華重新流動起來,他笑著打了個招呼,又是個好親切、好爽快的紅塵客。
“不好意思宣主任,這么晚還來打擾?!?/p>
“沒事?!毙^沖他擺擺手,叫了杯軟飲給他,“坐,我也正想找個機會跟你聊聊?!?/p>
燕秋山有些拘束地在他面前坐下:“你跟肖主任說過,需要個器靈幫忙跑腿干點雜事……”
“凡人牽掛太多,再說有生老病死,過去醫(yī)療條件又不好,有時候跟著我不太方便,所以我以前有事愛用器靈?!毙^說,“你知道,那時我也是器靈身,活得比較長,材料比較高級,所以跟低等級的器靈溝通起來比較有效率,也不怕反噬?!?/p>
燕秋山點頭,宣璣講得比較委婉,但意思他聽明白了——器靈和人不一樣,按照政治正確的說法,“人人平等”,哪怕現(xiàn)實生活里大家不那么平等,但人和人之間沒什么本質(zhì)性的差異,大家都是由那點骨肉和器官組成的。
相比來說,器靈里的“等級”就森嚴多了,等級高的神器與低品的凡器之間,是絕對的壓制關(guān)系,像天魔劍這種斬過妖王、在朱雀血里泡出來的絕代神器,幾乎可以壓制命令一切器靈。
“我用的器靈都是收來的,有的是瑕疵品,有的是反噬過主人的兇器被封印,沒自己煉過?!毙^頓了頓,“因為煉器這個事,從倫理上說,跟殺人碎尸也差不多,雖然人人喜歡有靈之器,但除了大家都鄙視的高山人之外,沒人愿意親自去干這種事,你明白吧?燕隊,我那天跟老肖說話太輕率了,不到萬不得已,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走這條路。知春的娃身確實不太方便,咱們其實可以試試求助現(xiàn)代科技,我看有的機器人已經(jīng)很像人樣了,做個仿真身體應該不成問題。里頭的通心草我想辦法加固,幾十年應該還能湊合?!?/p>
燕秋山搖頭:“通心草就是一條木頭,總會斷,到時候我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留他自己不死不活的,連個身體都沒有,他怎么辦?宣主任,你是知道那種……”
被全世界隔離的滋味的。
燕秋山是厚道人,話到嘴邊,又覺得戳了宣璣的傷心事,于是咽回去了。
囁嚅片刻,他說:“我是自愿的,是我求您幫忙,您不用覺得倫理道德上過意不去。”
宣璣沉默了一會:“燕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燕秋山一愣。
“跟咱們今天清理的那個魘陣遺骸有關(guān)系,”宣璣說,“你應該聽說了,那個魘陣,是我年輕時候跟陛下從北原回來被魘獸伏擊的古戰(zhàn)場,我們被困在里頭三天……”
宣璣小時候雖然短見識,想像力也有限,但不是真的智障兒童,他當然知道滿眼盛靈淵的“后宮”是個荒謬的幻境,并且覺得自己被鄙視了。
從什么“魘陣**,有進無出”,丹離還說多少英雄都過不了心魔關(guān),也不知道怎么他的“心魔關(guān)”就成了一堆女裝盛靈淵。
這幫丑鬼魘獸把他當什么了?
這是在逗他玩嗎?
“最厲害的魘陣不但能障目,還能侵入識海,我記得丹離講過來著,人陷入其中……陷入其中應該干什么來著?”
少年時的劍靈雖然沒被幻境迷惑,但怎么也感應不到盛靈淵。書到用時方恨少,越到這時候越想不起來老師教過什么,他試著喊盛靈淵,可是聲音沉入識海,就像一撮細沙滾落深淵,連點水花都沒有,反而是身邊的幻境因為他心神波動,越發(fā)群魔亂舞起來。
“我可求求你們了,移駕吧!”劍靈劈開幻境里的窮酸宮殿,有心大殺四方,可宮殿里還有一堆“鶯鶯燕燕”,對著盛靈淵的臉,他又是啼笑皆非,又是下不去手,砍到一半,常常得僵硬地收住劍勢。
只見那幫“妃嬪媵嬙”就跟話本里的禍國妖姬一樣,纏著幻境里的人皇,朝他露出嘲諷炫耀笑容,笑得劍靈又是氣,又忍不住面紅耳赤,一條紅綃撲在他臉上,撲得他眼角直蹦,心里還暗搓搓地鉆出個念頭:“靈淵穿紅的還挺好看……噫!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劍靈在幻境里遇樹砍樹,遇墻推墻,最后把大殿一把火燒了,砍得氣喘吁吁,終于聽見識海深處傳來盛靈淵遙遠又模糊的聲音。
劍靈忙循聲回應:“靈淵,你在哪?”
盛靈淵的聲音不太清楚,斷斷續(xù)續(xù)的,像隔著道墻傳來,聲音有些啞,語氣也不太好:“抱守元一,不要胡思亂想……以前教過你的東西都就飯吃了嗎?”
這不耐煩又不客氣的調(diào)調(diào)才是熟悉的語氣。
劍靈回嘴道:“'抱守元一'是什么廢話,你還不如讓我'心靜自然涼'呢。我說陛下,你有不廢的沒有?有辦法你倒是破陣??!我要砍了那個丑鬼魘獸剁肉餡!”
“你這……”盛靈淵可能想訓他幾句,實在是場合不對,于是強行忍回去了,簡短地吩咐,“默念清心訣!別亂動,等著!”
劍靈知道自己斤兩,連魘陣的陣主都沒把他當回事,干脆也不去幫倒忙,一邊在原地默念起清心訣,一邊仔細聽著識海里時斷時續(xù)的動靜,片刻后,他發(fā)現(xiàn)盛靈淵在用巫人咒破陣,與此同時,他隱約聽見陣外傳來了巫人族的葉笛聲,與盛靈淵用的咒術(shù)遙相呼應,就知道是巫人族的援軍趕到了。
“對了,”劍靈想起來,“靈淵好像聯(lián)系過阿洛津了,那小鬼來得還挺快?!?/p>
巫人咒里頭,專門有針對幻境的一個分支,可以說是魘獸的克星,這回大概穩(wěn)了,劍靈有點急躁的心定下來,于是圍著他亂舞的群魔也都漸漸淡了,周圍幻境一清??毂恢垩舷⒌膭`總算能喘氣了,他略松了口氣,等同伴破陣。
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魘陣格外不好對付,劍靈等了半天,都快睡著了,陣法也依然是固若金湯。他幫不上忙,在“嗡嗡”的巫人咒里無所事事,漸漸的,一陣沒來由的心煩意亂鉆了出來。
他在巫人咒文聲里,想起了東川。
誰能不愛東川呢?
東川是個擋住了一切殺戮和鮮血的世外桃源,盛靈淵視其為故鄉(xiāng),劍靈當然也愛大圣的小木屋,愛那些爬樹偷梨的好日子。可不知道是受魘陣的影響,還是那些沒完沒了的巫人咒念得他頭疼,他此時想起東川,親切懷念的同時,又有點微妙的不是滋味。
清心訣把年少的劍靈帶到了他自己的意識深處,他對自己的情緒前所未有地敏感——劍靈忽然意識到了那點細微的不舒服是什么感覺。
“是了,”他恍然大悟,“是無聊?!?/p>
就和此時一樣,所有人似乎都很忙,唯獨他攙和不進去,只能在旁邊看著,百無聊賴,仿佛不存在。
逃亡的時候,他和盛靈淵相依為命,像暴風驟雨下兩只一起苦苦撐著巢穴的幼獸,擠在一起,魂與夢都在不斷的瑟瑟發(fā)抖中糾纏,那時靈淵只有他,從噩夢里驚醒,脫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可是東川呢?
東川太美好了。在那里,靈淵的世界開始變得遼闊而舒緩,十來歲又正好是男孩開始變得不大愛說話的年紀,靈淵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思量那些……與他無關(guān)的事。
風雨過去了,他的小伴從陰冷潮濕的巢穴里鉆出去,整天整天地不回來,只有他還愕然地停留在這里,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倆只是貼得近,皮和肉并沒有長在一起。
這些微妙的細小念頭平時都被他忽略了,這會卻像是毛刺,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扎得他心口隱隱作痛。而就在這時,仿佛是被他心神波動影響,那些消失的宮殿和宮妃們又圍著他歌舞升平起來,吵得他太陽穴疼。
劍靈心里驀地躥起戾氣:“夠了!”
只聽“呲啦”一聲如裂帛,劍靈眼前大亮起來,有些狼狽的盛靈淵闖進來,一把握住天魔劍身,陣破了,兩人的識海再次打通,但劍靈的幻境沒來得及隱蔽。
“小……”盛靈淵一聲呼喊卡在了他自己嗓子里,好像是被劍靈“豐富”的想像力驚呆了。
宣璣“呼”地將識海中殘留的環(huán)境卷飛,惱羞成怒道:“你看什么看!”
有巫人族外援,他們終于破了魘陣,宰了陣主。
不過接下來好幾天,盛靈淵每次想起魘陣里看見的事,都忍不住能笑出聲,大有指望這笑話過一輩子的意思。宣璣冷了他幾天,被欺負得忍無可忍,開始冷戰(zhàn)。
他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理盛靈淵了,任憑那人好話說盡,從天亮哄到天黑……直到就寢時,盛靈淵把天魔劍抱進了懷里。
盛靈淵從小睡眠輕且警醒,坐臥規(guī)矩,不會翻來覆去,也沒有抱著東西睡的習慣。晚上他一般是把劍身放在枕邊一臂處,不會卷在被子里,省得半夜遇襲還得滿床找劍。自從天魔劍出世,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親密到膩歪過,少年胸口的溫度順著薄薄的里衣透出來,裹住劍身,里衣與蒜皮一般薄,根本遮不住心跳與血流聲……
天魔劍如果有汗毛,一定已經(jīng)炸起來了。
“還在氣啊?!笔㈧`淵帶著點笑意,細細的吐息近在咫尺,時有時無地掠過劍身,讓人有種耳鬢廝磨的錯覺,“我不笑了還不行么。”
天魔劍里的劍靈腦子里“嗡嗡”作響,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盛靈淵沒得到回應,就把天魔劍身往懷里一緊,臉輕輕地蹭了上來,帶著沙啞的睡意說:“別胡思亂想了,小雞啊……靈淵哥哥沒那么大福氣,這輩子有你就夠了?!?/p>
劍靈分明沒有和他共感,卻忽然感覺到人類才有的口干舌燥,一時間,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他脫口說:“可你總要娶妻立后的。”
盛靈淵在一片黑暗里睜開眼,靜靜地注視著他,眼神里有水光,劍靈無端想起那個水汽朦朧的裸/背。
劍靈心下發(fā)澀,卻還努力一本正經(jīng)說:“你的婚姻是家國大事,和福不福氣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獵戶家的小兒子討老婆。”
盛靈淵把臉埋在劍身上,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是吃錯東西了嗎?這哪又好笑了?盛……”就在劍靈又一次要惱羞成怒的時候,突然,異樣的感覺流過劍身,當他反應過來那是什么的時候,整把劍都僵住了。
是嘴唇。
盛靈淵的嘴唇蹭過了天魔劍身。
劍靈覺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嘴唇輕柔掠過的觸感填滿了,一時間像是忘了人話怎么說。
靈淵親了他……不——劍靈迅速地否定了自己荒謬的想法——想什么呢,肯定是那家伙笑得太放肆了,不小心蹭到的,朝夕相處的,這都難免……
就在他試圖坦蕩的時候,盛靈淵卻突然放開他的劍身,近乎拘謹?shù)赝赃厺L了半人寬,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假裝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標準地詮釋了何為“欲蓋彌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