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你說過要幫我報仇,現(xiàn)在又和這些畜生把酒言歡?你這個騙子!”阿洛津確實被慣壞了,一直拿人皇當(dāng)一起長大的小哥哥,即便嘴里跟著別人叫“陛下”,也都是類似過家家的心態(tài),心里沒當(dāng)過真。
對著兄長大呼小叫,頂多挨倆耳刮子,可是對著統(tǒng)領(lǐng)百族的人皇口無遮攔,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盛靈淵對他固然是沒什么脾氣,但他要顧慮的事太多,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人皇的尊嚴(yán)不能有損,不然以后隊伍沒法帶了。他只好趁著眾人沒反應(yīng)過來,拿下撒潑的阿洛津,關(guān)了小黑屋。本來是想等到夜深人靜,他能短暫地從“陛下”的盔甲里逃脫一會,變回“靈淵”,再去哄阿洛津。
兵荒馬亂地押走了阿洛津,年輕的盛靈淵被他氣得心口疼,就聽一個聲音從簾幕后面響起:“陛下放心,少族長闖進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讓人屏退了左右,聽到的人不多。”
這聲音聽得宣璣激靈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這聲音里有種陰森森的……熟悉的死氣。
面色鐵青的少年天子撤去臉上強撐的威嚴(yán),露出無奈的疲憊,低低地叫了一聲:“老師。”
那人隱在簾幕后,還是不見人,只露出一條黯淡的影子,慢條斯理地對盛靈淵說:“少族長對妖族的仇視必成隱患,陛下,這話我當(dāng)初和您說過了?!?/p>
“朕……我知道,”年輕的盛靈淵茫然地嘆了口氣,“但老族長……老師,您干什么?”
影子忽然在簾幕后面跪了下去,以頭伏地:“陛下,還有一件事,您或許不知情?!?/p>
宣璣和記憶里的少年盛靈淵一起朝簾幕走去,少年天子是為了攙扶起自己的老師,宣璣則是抓心撓肝地想看看,這個丹離到底長什么樣。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這個記憶場景陡然碎了。
盛靈淵死死地按住自己兩側(cè)太陽穴,踉蹌了半步,正好撞在宣璣身上。宣璣本能地抬手接住,吃了一驚——這身體竟然是溫暖而真實的,像每天在公交地鐵上與他摩肩接踵的人類的身體,有血有肉。
“您這是……”
“孤魂野鬼當(dāng)慣了,披上人皮……一時有些……唔……”盛靈淵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撐著宣璣的胳膊,想自己站穩(wěn),那手指布滿冷汗,竟在打顫。
宣璣突然想起有一本野史上考證,說武帝少年時經(jīng)天緯地,后期卻暴行連連,性情大變,這不太正常,所以很可能是因為有病——猜測癥狀應(yīng)該跟神經(jīng)衰弱差不多,包括睡眠困難、持續(xù)耳鳴,以及隨時發(fā)作的偏頭痛等等。
那文章寫得沒憑沒據(jù)的,宣璣當(dāng)小說看了,難道……居然是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發(fā)的頭痛,盛靈淵的記憶忽然不那么清楚了,“溯洄”空間里,兩人周遭很多東西混亂起來,無數(shù)人來了又走,喧囂叫嚷、哭鬧、爭執(zhí)……
“陛下!”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來,宣璣懷里的盛靈淵下意識地一偏頭,像是被那聲音刺痛了一樣,“阿洛津族長越獄跑了!”
“轟”地一下,宣璣的腳又落在實地上,換了新的記憶場景,周圍又是一片漆黑,景物十分眼熟。
他倆回到了那個滿地白骨的巫人冢。
只是這時的“巫人?!边€只是個山洞,沒有鋪滿死人。宣璣耳邊傳來盛靈淵痛苦而壓抑的呼吸聲,接著,他手里一空,盛靈淵甩脫了他,晃了晃,站穩(wěn)了。
“所以剛才丹離突然跪下,后來對你說了什么?”
盛靈淵沉默了一會:“巫人族老族長之死的真相——他向我坦白了,阿洛津的信使是他派的,所謂飛鼠族子虛烏有,那個'信使'本身就是個人皮傀儡,丹離說,那時我們別無辦法,拿不下巫人族,整個人族都是死路一條,他只能……”
宣璣手心上似乎還殘留著方才那人的體溫,被山洞中的風(fēng)一掃,便迅速冷清下來,他嘆了口氣:“陛下,你們這些偉人,手真涼、心真臟啊。阿洛津知道這件事了嗎?”
“他跑出去的時候不曾,那時應(yīng)該只是跟我負(fù)氣,”盛靈淵低聲說,“阿洛津啊……被我慣壞了,太任性了。出走后他一封令箭,把前線的巫人大軍全部撤走,一氣之下帶領(lǐng)族人跑回東川,破了戰(zhàn)場上的巫人法陣。原本在抵死反抗的妖族抓住機會,瘋狂反撲,我軍被迫連退六十里,兩城十?dāng)?shù)村落,皆落入妖族手中,妖族屠城泄憤,沿途百姓幾無活口?!?/p>
宣璣聽得頭皮發(fā)麻:“可是前線附近為什么還有居民?為什么沒有撤走?”
“呵,戰(zhàn)亂二十年,偌大天下,早無處容身,往哪里撤?”盛靈淵冷冷一笑,提步在山洞中緩緩地走著,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腳步卻很穩(wěn),“那時巫人奉命鎮(zhèn)守東南一路,以其神鬼莫測之咒術(shù)庇佑一方,很多走投無路的人族百姓喜歡跟著他們,巫與人兩族交融處,衣飾言語都互相學(xué),其樂融融。巫人鎮(zhèn)守之處甚至形成了巫村,已可落地耕種……剛收完糧,豐收,獻了一半給巫人守軍。”
可是巫人那年少輕狂的族長拋棄了他們。
盛靈淵如刀刻般鋒利英俊的側(cè)臉在溯洄中的巫人冢里明明滅滅:“巫人愛吃鮮果,阿洛津尤喜食梨。巫村的人族為了討好他,便把糧食和鮮果羅在巫人軍賬外……我們后來打回去收尸的時候,粟谷與塵篩都篩不開,百姓精心選的果子給鐵蹄踩成了泥,浸在血里。一個老婦死后被開膛破肚,周身被食人的妖物吮得只剩下碎骨……那些獸種畜生向來挑肥揀瘦,很少會吃不鮮嫩的老骨肉,你可知為什么?”
宣璣敏感地從那男人不滅的笑意中捕捉到了某種惡毒,忽然明白,這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是給那“溯洄”外的人魔阿洛津的。
“因為啊,她懷里抱著一罐獻給少族長的梨花蜜,打碎了,流了她一身,”盛靈淵的聲音越來越輕柔,越來越殘忍,他說,“想必很甜吧?!?/p>
這都是什么事兒,宣璣聽著都覺得太陽穴亂跳。
“群情激奮,所有人都逼我處置阿洛津。巫人族一時成為人族叛逆,被我強行壓下。我連夜趕往東川,可到底是慢了一步。半妖、對阿洛津不滿已久的人族,先我一步圍困了東川,巫人族很多陣法和咒術(shù)早在阿洛津歸順的時候就獻了出來,東川的保護傘在自己人眼里自然是不堪一擊,他們很快攻破東川屏障,有一支妖族渾水摸魚……啊,對,就是這個,你聽見了吧?”
宣璣猛地抬起頭,“溯洄”空間的山洞外,傳來的喊殺聲,周遭巖壁上,砂礫被震得簌簌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