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仿佛是被他一句話點醒,不等他說話,周遭的場景就開始搖搖欲墜,顯然盛靈淵已經(jīng)自控力極強地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摒棄了這段平淡得溫馨的少年記憶。
寧靜的巫人族村落忽然在兩人面前碎成無數(shù)片,像個砸爛的花瓶。
他倆掉進了一片夜色里,宣璣還沒站穩(wěn),就看見族長家的后門“吱呀”一聲開了,小阿洛津懷里抱著個布包,溜了出去,徑直往山下走去。他一臉委屈,左手的手心又紅又腫,應(yīng)該是又不知道因為什么,被“告狀精”坑了一頓臭揍——于是忍無可忍,離家出走了。
宣璣:“他這又怎么了?”
“他偷了大圣的'驚魂咒',放在我枕頭底下,”盛靈淵說,“驚魂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懼之事,其實是好東西??峙c怖皆為虛妄,看破了也就過去了,那本來是大圣自己拿來修行用的,我后來也時常把它帶在身邊。只是當(dāng)時族長與大圣見我年幼,待我太過小心,唯恐嚇壞了我,族長知道以后勃然大怒,當(dāng)眾責(zé)打了阿洛津。他哪里受得了這種委屈,當(dāng)夜就偷偷跑了。”
宣璣聽見旁邊響起細微的動靜,一回頭,看見少年盛靈淵從一棵大樹上下來,望著阿洛津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宣璣:“您……”
“那天我沒睡著?!笔㈧`淵坦然說,“驚魂咒再好,畢竟是猛藥,頭一次接觸,被嚇了一跳,晚上沒敢合眼?!?/p>
巫人族和外界并不是全無接觸的,定期會有人打扮成普通平民的樣子,出遠門采買交換東西。阿洛津雖然從來沒跟著去過,但顯然認(rèn)識路,一邊哭,他一邊鉆過了族人設(shè)在山腳的屏障,離開了巫人族的保護范圍。
他以為外面是山高水闊,不然,憑什么外來的孩子就那么金貴呢?
沒想到才剛離開巫人族,他就嘗到了什么叫“世事艱險”。
巫人族與世無爭,但咒術(shù)神鬼莫測,人族害怕他們,妖族對著他們也犯怵,所以明知道盛靈淵就藏在巫人族山里,一時也不敢貿(mào)然行動。在這種情況下,離家出走的阿洛津簡直是“千里送人頭,禮輕情意重”,剛一出來,就被人一網(wǎng)兜走了。
妖族明知盛靈淵就在巫人族,苦于進不去,已經(jīng)一籌莫展數(shù)月。不料天降神助,意外捕獲了一只阿洛津,大喜過望。當(dāng)天夜里,他們就把阿洛津吊在籠子里慶祝,當(dāng)著他的面,大吃大喝——吃的當(dāng)然是人。
妖族的酒里攙著血,大釜里燉著嬰兒骨湯,小小的骨架在沸水中沉浮,有的皮肉還沒完全脫落,看得出生前模樣。主菜則是活的美貌少女,五臟洗涮干凈,再用妖術(shù)吊住她的命,直接從她身上片下肉來,在滾水里一過,半生不熟地就著血,用慘叫下飯。一頓飯吃完,少女兩條腿上只剩白骨,人竟還活著,臉蛋也潔白無瑕。
被生吃的少女瘋了,目睹一切的阿洛津也快瘋了。
小阿洛津和拖著白骨腿的少女一起被丟在了茅屋里,少女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著他,笑了半宿,阿洛津就對著她哭了半宿。
被迫冷眼旁觀的宣璣渾身發(fā)麻,后背不由自主地展開了翅膀,但帶著火的翅膀才一冒頭,又被一只冰涼不畏火的手按了回去。
“自來如此,不必驚慌?!笔㈧`淵涼涼地說,“易地而處,人族也不會心慈手軟。這都是幾千年前的舊賬了,不關(guān)你們這些后輩小妖的事?!?/p>
“我不是……”宣璣脫口想說他不是“妖族”,話說一半,又咽了下去。
他不是妖是什么呢,反正肯定不能算人。宣璣一時有些茫然,沒來由的孤獨感忽然鋪天蓋地地將他卷了起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宗族、沒有同類……也沒有來龍去脈。
正這時,“溯洄”記憶中的小阿洛津把看守他的小妖哭煩了,作勢要來踢他。那妖正要抬腳,一條匕首猝不及防地從他后面探過來,干凈利落,一刀抹了那妖的脖子。
那妖族無聲無息地倒下,陷在自己情緒里的阿洛津和宣璣古今兩雙眼,一起麻木地瞪向來人——人族的小太子,那病秧子“告狀精”。
“告狀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熟練地接住妖族的尸體,把他拖到一邊,這種事好像干過千百次了。
他的匕首上有伏妖的咒文,切瓜砍菜似的削斷了困住阿洛津的鐵籠,一只手把他拎了出來,塞給他一罐咒:“走。”
阿洛津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幾步,卻發(fā)現(xiàn)盛靈淵沒跟上來,倉皇回頭,卻見盛靈淵伸手蓋住了少女的眼睛,俯下身,輕柔地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
少女顫抖著,嘴里無意識地咕嘟著胡話,盛靈淵注視了她片刻,然后手起刀落,給了她一個痛快。
吊命的妖法被匕首切斷,那少女終于從泥潭似的人世間解脫,眼神竟清明了片刻。
不知道如果地下有靈,她還敢不敢再來投胎。
少年盛靈淵放下少女的尸體,一把抓起阿洛津:“愣著干什么?”
阿洛津被他拖著走,眼淚怎么也抹不干凈,壓抑著哽咽小聲央求:“我……嗚……想給她蓋一件衣服……哥哥,我能不能給她蓋一件衣服… …”
這是阿洛津頭一次用“喂”“討厭鬼”和“告狀精”之外的稱呼叫他。
盛靈淵沒松手,也沒看他,低低地對他說了一句巫人語。
宣璣聽不懂巫人語:“你在跟他說什么?”
盛靈淵沒回答。
他那時說的是:“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無著的尸骨都收殮?!?/p>
他大言不慚,而這句話誤了阿洛津一生。
巫人族祖訓(xùn):永世不離東川。
可是經(jīng)此一役,少年族長的心已經(jīng)飄到遼闊又殘酷的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