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在離開房間時息筱也不忘向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皇后中的父皇行禮告別。不期然地沒有得到半分關注,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還帶著一點少年微胖的臉上卻堆滿寂寞。
他不像母親那么悲觀,認為這次過后他們母子二人便要永遠分開。或許會被禁止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進宮,也可能是父皇在震怒中決絕地褫奪掉他太子的名號,但只要耐心等待就肯定還會有機會。
“公主是擔心您。”剛行至回廊轉(zhuǎn)角,走在前面的蝴蝶突然停下盈盈身段,對沉默不言的息筱斷然道。
作為公主陪嫁的宮娥,她到這個皇宮已有十六年,早已習慣開口將自己照顧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稱作皇后。但是在息筱面前,如若沒有旁人,她就會自動改口將皇后喚作公主。
“我知道?!卑矒崴频膶c點頭,息筱卻不想再聽那嬌俏而甜美的聲音。
母親故意要惹怒父皇,應該是有所目的。將自己當作擋箭牌明明白白地掛出來,是為了讓什么,息筱倒是還沒猜到。上次見母親時,她還笑吟吟地說大概在冠禮后他們母子就能經(jīng)常見面,不必再管那些冗繁的宮中之禮。
當時母親的意思如果他沒猜錯,應該指的是他會在冠禮后由太子被貶為皇子,如此一來皇帝便不會再過度提防于他,那進宮便會容易得多。相對于毫無實權的太子,息筱更在意自己是否能常伴母親左右。近兩年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小病不斷。雖然很快就能醫(yī)治好,但反反復復得太頻繁,總是讓他放不下心。
可今夜之事卻是與母親日前所指之意大不相同,莫不是在他不查時,事情有了什么奇怪的發(fā)展。
被完全隱瞞起來的感情實在很難受,就算猜到很多事情,可沒有得到對方的親口證實就會不斷的往下猜測,陷入泥潭中難以自拔。
“蝴蝶,是不是……沒事?!毙兄梁叄Ⅲ阃O履_步立于寒風中,抬頭仰望藍黑夜空中的一彎明月,眼角眉梢處微微透出幾分笑意。
接下來的事雖然有點突兀,卻不會讓息筱覺得難以接受。
回到太子府邸一夜輾轉(zhuǎn)難免,天還未明時便有內(nèi)侍前來宣旨,命太子做好出使別國的準備。
要出使所到的國家息筱并不陌生,母親跟蝴蝶都曾經(jīng)跟他說起過,那是母親生長的國家。富庶強盛的國家,只是為了保證邊疆安寧便答應將公主嫁到邊陲之國——雖然只聽過一次,但母親在說起她兒時生活的那個皇宮時,眼中卻閃爍著孩子般純凈的光芒。
那是息筱唯一一次見到母親有那般和藹的表情,沒有哀傷與痛苦,甚至帶著一點小女兒的甜蜜羞澀,讓人看到就覺得心里一陣暖流。突然明白為什么父皇會喜歡總是冷冰冰的母后了,或許正是被她這個表情給俘獲了吧——傾國紅顏一笑,未必能真的傾國,但也足以讓一個男人為她甘愿付出所有,只求博得佳人回眸。
如果真的是那么美好,他也很想去看看??纯茨莻€讓母親魂牽夢縈,卻又不愿開口多提及的地方。
所以對父皇的決定他沒有任何反抗之心,他開始每日都跟著前來太子府中的使官學習應有的禮儀跟學識。出使的時間還未定,但是太子因為忙于瑣事,就連想要分身進宮的時間都沒有。
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更息沂初聯(lián)系,靖安王的婚事已經(jīng)當朝宣布,在過了文聘之后,靖安王與首輔岳父之間的往來也變得頻繁起來,婚典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他估計也無心別的事情。再加上首輔千金端莊嫻雅,容姿文采都是皇城中無可挑剔的。
這樁婚事是男才女貌,朱門對朱門,結果只會是和樂融融,滿堂歡慶。所以為了避免途中出錯,據(jù)說皇城中最風流的靖安王竟然從訂婚后就遣散了家中所有歌姬、舞姬,更是不再流連于花街酒肆中,每日都到首輔府中與未婚妻隔著竹簾吟風弄月、賞詩品詞,真是羨煞旁人。
而自從太子即將被遣往臨國出使的消息傳出后,幾個無論關系好或者不好的兄弟都前來道賀,唯有五皇子息箓至尚未來過太子府。息筱不認為自己像從前那樣不小心錯過了他來訪的日子,因為他最近連堂兄息銘的邀約都拒絕掉,不肯輕易出府門。
上一次這么做是因為身體不適,這一次,則是因為他必須集中精力把自己可以做的事做到最好。他不想在出使后見到母親的親人,與親舅舅跟外婆見面時因為自己的學識淺薄,而使得母親臉上蒙羞。
所以幾次上書懇請父皇讓皇后的陪嫁宮娥前來為教導皇后母國宮中的規(guī)矩,幾次被駁回后,父皇終于不勝其煩,御批首肯。
昨夜一晚大雨,清晨起來后便見到院中池塘上煙霧彌漫,青石板的小路上蒸騰的霧氣潤濕了來往宮娥們倚地的長裙,盎然的雨意染紅了她們的俏臉?;▓@中蝴蝶在蹁躚,檐梁下筑巢的鳥兒并首嬉戲纏綿。
“如果倦了的話,就先休息一下吧……要不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也好,今日城郊的廟前有集市,聽說熱鬧得很?!焙仙鲜种械氖殖”荆厦婷苊苈槁榈貙憹M娟秀的毛筆小字。
旬月來,太子殿下已經(jīng)深居簡出,認真到讓人咋舌的地步。雖然很高興他終于收了性子,但一下子轉(zhuǎn)變太多也讓人不太安心,總該有點調(diào)劑才是。想起今日坐著轎子從宮門一路到太子府上,都見到三三兩兩的婦人出游,問過轎夫才知道有集市,所以她才特地上了心。
淡笑著看著蝴蝶搖搖頭,息筱卻不作答。為別人擔心時,蝴蝶臉上的表情有說不出的嬌羞,說不出的風情。他很喜歡看這樣的女子,只是用眼賞析就覺得心曠神怡。
看著她,息筱總有一種很溫暖、很安適的感覺,就好像不管將要經(jīng)歷什么事都變得無謂。孤寂在宮中不知如何派遣的那些孩童歲月,是這個女子用溫暖的懷抱撫慰他,一遍又一遍用溫柔的聲音說著“太子不用害怕,公主只是倦了,等精神好些就會沒事”。
他不知道對母親而言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沒事。其實他并不害怕母親偶爾失神的表情,只是蝴蝶的安慰實在太溫柔,讓他舍不得告訴那個女子實情。好在那種狀況并不多,所以息筱依賴卻不會迷戀蝴蝶,就連在知曉男女情事后他也未對那個柔美清麗的女子產(chǎn)生過任何的非分之想。
那份似水的柔情他不想失去,更不愿玷污。記憶中難得的美麗存在,就讓它一直繼續(xù)著美麗下去吧。
“殿下?太子殿下?”見息筱久久不做聲,蝴蝶探詢地叫了他幾聲,執(zhí)著抄本的手在發(fā)呆的人眼前來回劃動幾下。的6b
微微斂神,息筱臉上堆起甜膩的笑容。這個在人前總是落落大方、舉止得體的女子在他面前就像是個無論如何都沒法不操心孩子的母親??伤皇窍Ⅲ愕哪赣H,永遠也不會變成息筱的母親。
曾經(jīng)有一次,息筱對著心情頗佳的母親笑瞇瞇地開口討人道“母親能否將蝴蝶送給孩兒”,那個時候蝴蝶已經(jīng)早就過了女子該找婆家的年齡,可當時正在下棋的皇后連想都不想便搖頭拒絕。
“蝴蝶就算死了也是我身邊的人,不會讓給你的。”當時母親應該是這么對自己說明的吧,那種軟著拒絕的態(tài)度放倒更讓息筱明白,對于深居在宮中的母親遠比自己更寂寞。而她不像自己,可以派遣的方式,只有與陪嫁的小宮娥一起空坐閑聊,說起兩人都記得的故國美景。
“蝴蝶,我想今日先把那幅畫畫完再出門?!睕]有太堅持自己的想法,息筱想到自己最近連想法都變得有些遲鈍,突然決定采納她的意見。如果不貪戀外面的繁花景色,他只是走一趟便回家的話,也省得讓蝴蝶回宮后稟告母親他開始變得不喜外出,讓母親平白多擔憂。
“那蝴蝶替太子殿下研磨?!狈畔鲁菊驹跁琅?,蝴蝶一手抬著寬大的衣袖,一手執(zhí)起墨塊細細地研磨起來,紅袖添香。
“不必。”伸手壓住蝴蝶的手腕,息筱的臉卻慢慢紅起來,“今日還是老規(guī)矩,我要獨自在房中作畫,你也不得偷看?!辈环判牡卦俅翁嵝堰@個女子,畫中的內(nèi)容他實在沒有勇氣讓她看到。
“又是那幅不知道畫了多久的美人圖?太子豈不是更該出外游走一番,見到合適的美人模子才能畫得更好么?”取笑般說著,蝴蝶卻也并為與他為難。
曾經(jīng)又一次到太子書房時,他正拿著那卷只畫了個輪廓的紙張在揣摩,雖然不知他畫的是誰,但光是憑那簡單的幾筆就能看出畫中之人是個女子。當時息筱是臊紅了臉,忙著將卷軸卷起來,不許她多看。所以每次遇到息筱說不能讓她看的時候,蝴蝶就會想起那幅畫——畫中的女子身形可是很熟悉,卻偏偏想不起是誰。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對呀,我畫的就是這種國色天香的美人,就跟蝴蝶長得差不多。”調(diào)笑著對蝴蝶說出這句話,卻沒想到被她翻個白眼,直接伸手過來想擰人,息筱趕忙討好笑道,“好好好,我這就出門總行了吧。蝴蝶真是老了呢,連玩笑也禁不起?!?/p>
喜歡跟不會太介意他太子身份,可以任他撒嬌,也能無所謂與他相處的蝴蝶。這種時候息筱便會覺得很幸福,至少他會覺得這樣的自己是存在的,而不是個只有太子名號的空殼。
笑著走到房門前,正要讓伺候在外面的內(nèi)侍準備好馬車,息筱突然回頭看看收拾停當準備回宮的蝴蝶,莞爾一笑。的ca
其實他并不是故意想要與她為難,只是既然撞上了,就兩個人一起走去吧。
最終還是拗不過息筱的執(zhí)意,蝴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陪他一同上了馬車。剛到山腳下的時候,馬車便停了下來。從下面通道一直延續(xù)到山上寺廟都是市集,根本無法駕車行過,更何況也沒有必要。在蝴蝶吩咐車夫就在原地等候后,他們二人便下了馬車。
“這次的廟會好多人,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蝴……”在山腳下走了沒多久,息筱便雀躍起來,他果然還是覺得熱熱鬧鬧的人群就算再臟亂也比冷冷清清的太子府好得多。道旁滿種的桃花印不過息筱因為走得太久而染上無限嬌羞紅暈的雙頰,顧不得熏上臉的蒸騰熱氣,正要將想法說與蝴蝶聽,可回頭望去,原本應該跟在身后的人兒卻找尋不到蹤影。
微微皺起雙眉,息筱踮起腳尖想要越過身旁人群的高度,那樣或許容易找人。然而剛試了兩下他就干脆地放棄了。以現(xiàn)在的高度是不可能做到的吧,就算他再踮起腳,這樣還不夠高的身體也不可能突然就拔高多少。的70
干脆離開人群,往人少的邊道走去,選定一塊大石坐下,息筱也懶得再去找人。反正沒關系,等到集市散后自然就會在出口處發(fā)現(xiàn)蝴蝶在那里等待。他太了解蝴蝶了,她如果找不到人也不會慌亂,只會選擇更有效實際的做法。
聽著耳畔不時傳來喧鬧的聲音,息筱雙手撐在石面上,冰涼堅硬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意識有些恍惚。這種時候突然想起了息沂初,最后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自己被那般對待卻始終沒有得到滿足,之后的旬月都忙得忘了找人發(fā)泄,現(xiàn)在一回到渾濁的俗世中,就身體內(nèi)的渴望就開始蘇醒過來。
“你看,你看,那邊的那位公子長得好俊呢!不知他定了親事沒有?!焙龆牭接袔讉€女子在不遠處鶯鶯燕燕的聲音,若是以往息筱定會立刻被引起興趣,然此刻他卻一手緊緊揪著腿間散開的衣袂,臉色潮紅,額頭也開始滲出薄汗。
上次被息沂初喂下的藥他實在太大意,沒有想到他會幾種媚藥一起使用,害得自己準備的解藥只能暫緩藥性,卻不能完全將藥效減掉。每天總會有一段時間他全身火熱得不行,在府中還尚可用冷水澡應付過去,而且雖然每次發(fā)作的時間都不定,但大多都在晚上,所以他也未太在意。
可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光天化日的熱鬧集市旁,竟然發(fā)做起來,息筱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便連抬頭都不敢,生怕只要一動就會被人看出端倪。
“這位公子,你還好么?”一道溫柔的嗓音突然從頭頂上方傳來,息筱有些怔怔。
抬起頭,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眼前站著一個身著青衫的男子。他身形修長,略顯瘦弱的身體包裹在粗陋布衣中卻無損他的身姿。他眉目分明、清舉爽朗,雖然給人一股莫名的孤高感,但又忍不住想與這樣的人親近。
滿臉擔憂地望著息筱,男子耐心地等了等,在見到息筱下意識地咬著下唇搖搖頭后,他淡然笑笑。干干凈凈的臉上關切的表情找不到半點虛假,他一雙漆黑的眸子仿佛兩汪誘人的深邃。沒有詢問,男子直接伸手貼到息筱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冰涼的觸感從額頭一直熨到息筱心底。
“沒什么大礙,只要稍作休息就好。”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男子收回手,溫聲寬慰臉色潮紅的息筱。
一陣風吹來,被迷了雙眼。息筱趕忙伸手刮開被風吹到眼旁,擋住自己視線的發(fā)絲。卻見垂在那男子肩頭上的楊柳枝婀娜飛舞,石青色的外袍映著翠綠的枝條,衣袂飄飄。
心沒來由地咯噔一下,息筱原本就紅透的臉頰燒得更紅。
想要看他,又害怕看他。心不停地劇烈跳動著,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么丟臉的表情,可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息筱猛地放開自己還拽著衣衫的手,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多謝公子。不知該如何稱呼?”努力壓抑住體內(nèi)的不適,息筱笑得眼角都瞇了起來。
真是奇怪得很呢,他突然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這可是生平第一次……所以,決不能放過。
悄悄地推開柴門,院子中的架子上曬滿了林林總總各色藥材,主人卻不在院子中。
在這偏僻的郊外小村莊中很少有外人來,民風淳樸,應該不必擔心因為院門沒有關好而丟失藥材的事??扇绻皇且驗檫@樣就松懈了警戒心,那可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雖然對闖入者而言很便利倒是真的。
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音的打開房門走近屋中,看到正躺在竹椅上淺寐的元玨,息筱臉上不自覺地揚起幸福的笑容。
與元玨的相識只是偶然。那日前在集市上的相遇后,元玨什么話都沒有說,靜靜地坐在他身旁陪他一直等到蝴蝶尋來。分別之前,息筱已經(jīng)忍耐著身體的不適將那個人的姓名與居所之處全都記牢。
然后就那樣認識了元玨,從那天開始就每天都到這個人家中,只是看著他,息筱就會覺得自己很幸福。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情吧,只要沾染上,便不管看什么都甜蜜無比。